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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 (6)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且說張藎幸喜皂隸們知他是有鈔主兒,還打個出頭棒子,不致十分傷損。來到牢裡叫屈連聲,無門可訴。這些獄卒分明是挑一擔銀子進監,那個不歡喜,那個不把他奉承。都來問道:『張大爺,你怎麼做恁般勾當?』張藎道:『列位大哥,不瞞你說,當初其實與那潘壽姐曾見過一面。兩下雖然有意,卻從不曾與他一會。不知被甚人騙了,卻把我來頂缸!你道我這樣一個人,可是個殺人的麼?』

    眾人道:『既如此,適才你怎麼就招了?』張藎道:『我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麼?況且新病了數日,剛剛起來,正是雪上加一霜。般若招了,還活得幾日。若不招,這條性命今夜就要送了。這也是前世冤業,不消說起。但潘壽姐適才說話,歷歷有據,其中必有緣故。我如今願送十兩銀子與列位買杯酒吃,引我去與潘壽姐一見,細細問明這事,我死亦瞑目!』內中一個獄卒頭兒道:『張大爺要看見潘壽兒也不難,只是十兩太少。』張藎道:『再加五兩罷。』禁子頭道:『我們人眾,分不來,極少也得二十兩。』張藎依允。兩個禁子扶著兩腋,直到女監柵門外。

    潘壽兒正在裡面啼哭,獄卒扶他到柵門口,見了張藎,便一頭哭,一頭罵道:『你這無恩無義的賊!我一時迷惑,被你奸騙,有甚虧了你,下這樣毒手,殺我爹媽,害我性命?』張藎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細細說與你詳察。起初見到你時,多承顧盼留戀,彼此有心。以後月夜我將汗巾贈你,你將合色鞋來酬我。我因無由相會,打聽賣花的陸婆在你家走動,先送他十兩銀子,將那鞋兒來討信。他來回說:鞋便你收了,只因父親利害,門戶緊急,目下要出去幾個月,待起身後,即來相約。是從那日爲始,朝三暮四,約了無數日子,已及半年,並無實耗。及至有時見你,卻又微笑,教我日夜牽掛,成了思憶之病,在家服藥,何嘗到你樓上?卻來誣害我至此地位!』

    壽兒哭道:『負心賊!你還要賴哩!那日你教陸婆將鞋來約會了,定下計策,教我等爹媽睡著,聽下邊咳嗽爲號,把布接長,垂下來與你爲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邊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樓,你出鞋爲信。此後每夜必來。不想爹媽有些知覺,將我盤問幾次。我對你說:此後且莫來,恐防事露,大家壞了名聲。等爹媽不提防了,再圖相會。那知你這狠心賊,就銜恨我爹媽。昨夜不知怎生上樓,把來殺了。如今到還抵賴,連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認!』

    張藎想了一想道:『既是我與你相處半年,那形體聲音,料必識熟。你且細細審視,可不差麼?』眾人道:『張大爺這話說得極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須不是人了,不要說問斬罪,就問凌遲也不爲過!』壽兒見說,躊躇了半晌,又睜目把他細細觀看。張藎連問道:『是不是?快些說出,不要遲疑!』壽兒道:『聲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覺大似你。向來都是黑暗中,不能詳察,止記得你左腰間有個瘡痕腫起,大如銅錢,只這個便是色認。』眾人道:『這個一發容易明白。張大爺,你且脫下衣來看。若果然沒有,明日稟知太爺,我眾人爲證,出你罪名。』

    於是張藎滿心歡喜道:『多謝列位!』連忙把衣服褪下。眾人看時,遍身如玉,腰間那有瘡痕?壽兒看了,啞口無言。張藎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麼?』

    眾人道:『不消說了,這便真正冤枉,明日與你稟官。』當下依舊扶到一個房頭,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眾禁子跪下,將昨夜張藎與潘壽兒面證之事,一一稟知。

    太守大驚,即便吊出二人覆審。先喚張藎上去,從頭至尾,細訴一遍。太守道:『你那隻鞋兒付與陸婆去後,不曾還你?』張藎道:『正是。』又喚壽兒上去,壽兒也把前後事,又細細呈說。太守道:『那鞋兒果是原與陸婆拿去,明晚張藎到樓,付你的麼?』壽兒道:『正是。』太守點頭道:『這等,是陸婆賣了張藎,將鞋另與別人冒名奸騙你了。』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

    不多時,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後問道:『當初張藎央你與潘壽兒通信,既約了明晚相會,你如何又哄張藎不教他去,卻把鞋兒與別人冒名去奸騙?從實說來,饒你性命!若半句虛了,登時敲死!』

    那婆子被這四十打得皮開肉綻,那敢半字虛妄。把那賣花爲由,定策期約,連尋張藎不遇,回來幫兒子殺豬,落掉鞋子,並兒子恐嚇說話,已後張藎來討信,因無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細訴。其奸騙殺人情由,卻不曉得。太守見說話與二人相合,已知是陸五漢所爲。即又差人將五漢拿到。太守問道:『陸五漢,你奸騙了良家女子,卻又殺他父母,有何理說!』

    陸五漢賴道:『爺爺!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這是張藎央小人母親做腳,奸了潘家女兒,殺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壽兒不等他說完,便喊道:『奸騙奴家的聲音,正是那人!爺爺止驗他左腰可有腫起瘡痕,便知真假!』

    太守即教皂隸剝下衣服看時,左腰間果有瘡痕腫起。陸五漢方才口軟,連稱情願償命,把前後奸騙,誤殺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問成斬罪,追出行兇尖刀上庫。壽兒依先原擬斬罪。陸婆說誘良家女子,依律問徒。張藎不合希圖奸騙,雖未成奸,實爲禍本,亦問徒罪,召保納贖。當堂一一判定罪名,備文書申報上司。那潘壽兒思想:『卻被陸五漢奸騙,父母爲我而死,出乖露醜!』懊悔不及,無顏再活,立起身來,望丹墀階沿青石上一頭撞去,腦漿迸出,頃刻死於非命。

    可憐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帶血魂。

    太守見壽兒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陸五漢再加四十,湊成一百,下在死囚牢裡,聽候文書轉日,秋後處決。又拘鄰里,將壽兒屍骸抬出,把潘用房產家私盡皆變賣,備棺盛殮三屍,買地埋葬,余銀入官上庫。不在話下。

    且說張藎見壽兒觸階而死,心下十分可憐,想道:『皆因爲我,致他父子喪身亡家。』回至家中,將銀兩酬謝了公差、獄卒等輩,又納了徒罪贖銀。調養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禮經懺超度潘壽兒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長齋,立誓再不姦淫人家婦女,連花柳之地也絕足不行,在家清閒自在,直至七十而終。時人有詩嘆云:

    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

    奸賭兩般都不染,太平無事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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