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轎,來到府中。太爺還未升堂,先來拜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東人氏,父親朱布政與邵爺卻是同年。相見之間,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緣何館驛中通不來報?』廷秀道:『學生乃小舟來的,不曾干涉驛道,故爾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門?』廷秀道:『舟已打發去了,在專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還在何日上任?』
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蘇,還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爺屏退左右,將昔年父親被陷前後情節,細細說出。朱四府驚駭道:『原來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卻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審回時,即當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弟兄一齊稱謝。別了朱四府,又來拜謁太守,也將情事細說。俗語道:官官相為。見放着弟兄兩個進士,莫說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強盜,少不得也要周旋。當下太守說話,也與朱四府相同。
廷秀弟兄作謝相別,回到船里。對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貧人模樣,先到專諸巷打探,看王員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隨後衣冠而來。』商議停當。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個帽子,一徑奔到王員外家來。
且說趙昂二年前解糧進京,選了山西平陽府洪同縣縣丞。這個縣丞,乃是數一數二的美缺,頂針捱住。趙昂用了若干銀子,方才謀得。在家守得年余,前官方滿,擇吉起身。這日在家作別親友,設戲筵款待。恰好廷秀來打探,聽得裡邊鑼鼓聲喧,想道:『不知為甚恁般熱鬧?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麼?』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闖進去看是何如。』望着裡邊直撞,劈面遇見王進。廷秀叫聲:『王進那裡去?』王進認得是廷秀,吃了一驚,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見?』
廷秀道:『在遠處頑耍,昨日方回。我且問你,今日為何如此熱鬧?可是玉姐新招了丈夫麼?』王進在急忙間,不覺真心露吐,乃道:『阿彌陀佛!玉姐為了你,險些送了性命,怎說這話!』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進去後,竟望裡面而來。到了廳前,只見賓客滿座,童僕紛紜。分開眾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趙昂在席上揚揚得意,戲子扮演的卻是王十朋【荊釵記】。心中想道:『當日丈人趕逐我時,趙昂在旁冷言挑撥,他今日正在興頭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入廳中,舉着手團團一轉,道:『列位高親請了!』
廷秀昔年去時,還未曾冠。今且身材長大,又戴着帽子,眾親眷便不認得是誰。廷秀覆身向王員外道:『爹爹拜揖!』終須是旦夕相見的眼熟,王員外舉目觀看,便認得是廷秀,也吃一驚。想道:『聞得他已死了,如何還在?』又見滿身襤褸,不成模樣,便道:『你向來在何處?今日到此怎麼?』廷秀道:『孩兒向在四方做戲,今日知趙姨夫榮任,特來扮一出奉賀。』
王員外因女兒作梗,不肯改節,初時員外到有個相留之念,故此好言問他。今聽說在外做戲,惱得登時紫垞了麵皮,氣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誰是你的父親?還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父子稱呼,叫聲岳丈何如?』王員外又怒道:『誰是你的岳丈?』廷秀道:『父親雖則假的,岳父卻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趙昂一見廷秀,已是嚇勾,面如土色,暗道:『這小殺才已綁在江里死了,怎生的全然無恙?莫非楊洪得了銀子放走了,卻來哄我?』又聽得稱他是姨夫,也喝道:『張廷秀!那個是你的姨丈?到此胡言亂語!若不走,教人打你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趙昂!富貴不壓於鄉里,你便做得這螞蟻官兒,就是這等輕薄。我好意要做出戲兒賀你,反恁般無禮!』
趙昂見叫了他的名字,一發大怒,連叫家人快鎖這花子起來。那時王三叔也在座間,說道:『你們不要亂嚷,是親不是親,另日再說。既是他會做戲,好情來賀你,只當做戲子一般,演一出兒頑頑,有何不可,卻這般着惱!』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來,不要聽他們。』眾親戚齊拍手道:『還是三叔說得有理!』將廷秀推入戲房中,把紗帽員領穿起,就頂王十朋【祭江】這一折。廷秀想起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與玉蓮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這折戲上,渾如王十朋當日親臨。眾親鼻涕眼淚都看出來,連聲喝采不迭。只有王員外、趙昂又羞又氣。
正做之間,忽見外面來報,本府太爺來拜常州府理刑邵爺、翰林院褚爺。慌得眾賓客並戲子,就存坐不住,戲也歇了。王員外、趙昂急奔出外邊,對齎帖的道:『並沒甚邵爺、褚爺在我家作寓。』齎帖的道:『邵爺今早親口說寓在你家,如何沒有?』將帖子撇下道:『你們自去回覆!』竟自去了。
王員外和趙昂慌得手足無措,便道:『怎得個會說話的回覆?』廷秀走過來道:『爹爹,待我與你回罷!』王員外這時,巴不得有個人兒回話,便是好了,見廷秀肯去,到將先前這股怒氣撇開,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還穿着紗帽、員領,又道:『既如此,快去換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般罷了,誰耐煩去換!』趙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緊!凡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
王員外道:『你莫不風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風了,也讓我自去,不干你們事!』只聽得鋪兵鑼響,太守已到。王員外、趙昂着了急,撇下廷秀,躲進去了。
廷秀走出門前,恰好太守下轎,兩下一路打恭,直到茶廳上坐下攀談。吃過兩杯茶,談論多時,作別而去。有詩為證:
誰識毗陵邵理刑,就是場中王十朋?
太守自來賓客散,仇人暗裡自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