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那貴哥口裏雖是這般回覆,恰看了這兩雙好環釧,有些眼黃地黑,心下不割捨得還他。便對女待詔道:『你是老人家,積年做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婦,不曾經識事的;又不是頭生兒,為何這般性急?凡事須從長計較,三思而行。世上那裏有一鍬掘個井的道理?』
女待詔道:『不是我性急,你說的話,沒有一些兒口風,教我如何去回覆右丞。不如送還了他這兩件首飾,倒得安靜。』貴哥道:『說便是這般說,且把這環釧留在我這裏,待我慢慢地看覷個方便時節,珣探一個消息回話你。若有得一線的門路,我便將這物件送了夫人。你對右丞說,另拿兩件送我何如?』女待詔道:『這個使得。只是你須要小心在意,緊差緊做,不可丟得冰洋了。我過兩三日就來討個消息,好去回覆右丞。』說畢,叫聲聒躁去了。
貴哥便把這東西,放在自己箱內,躊躇算計,不敢提起。一夕晚,月明如晝,玉宇無塵。定哥獨自一個坐在那軒廊下,倚着欄杆看月。貴哥也上前去站在那裏,細細地瞧他的面龐。果是生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間,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說道:『夫人獨自一個看月,也覺得淒涼,何不接老爺進來,杯酒交歡,同坐一看,更熱鬧有趣。』
定哥皺眉,答道:『從來說道,人月雙清。我獨自坐在月下,雖是孤零,還不辜負了這好月。若接這腌臢濁物來,舉杯邀月,可不被嫦娥連我也笑得俗了。』貴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舉,卻不曉得怎麼樣的人叫做趣人,怎麼樣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曉得,我說與你聽。你日後揀一個知趣的才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寧可一世沒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貴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
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標秀麗,倜儻脫灑,儒雅文墨,識重知輕,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醜陋鄙猥,粗濁蠢惡,取憎討厭,齷齪不潔,這便是俗人。我前世裏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這個濁物,那眼稍裏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還有些趣。』貴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問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個俗丈夫,還好再尋個趣丈夫麼?』定哥哈哈的笑了一聲道:『這妮子倒說得有趣!世上婦人只有一個丈夫,那有兩個的理?這就是偷情不正氣的勾當了。』
貴哥道:『小妮子常聽人說有偷情之事,原來不是親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貴哥帶笑說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個趣丈夫,又去偷什麼情?儻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討不快活,吃不如背地裏另尋一個清雅人物,知輕識重的,與他悄地往來,也曉得人道之樂。終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這般悶昏昏過日子不成?那見得那正氣不偷情的就舉了節婦,名標青史?』
定哥半晌不語,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聽得,不當穩使。』貴哥道:『一府之中,老爺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無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爺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箇有些小做作,誰人敢說個不字?況且說話之間,何足為慮。』
定哥對着月色,嘆了一口氣,欲言還止。貴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話,不要瞞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籠中之鳥,就有此心,眼前也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人,空費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裏就看得一個人中意,也沒有個人與我去傳消遞息,他怎麼到得這裏來?』貴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怎麼夫人說沒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聲,不答應他。
貴哥轉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裏去?莫不是你見我不答應,心下着了忙麼?我不是不答應,只笑你這小妮子說話倒風得有趣。』貴哥道:『小妮子早間拾得一件寶貝,藏放在房裏,要去拿來與夫人識一識寶。』定哥道:『恁麼寶見?那裏拾得來的?我又不是識寶的三叔公。』
貴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寶環、珠釧,遞與定哥,道:『夫人,這兩件首飾,好做得人家的聘禮麼?』定哥拿在手裏看了一回道:『這東西那裏來的?果是好得緊。隨你恁麼人家下聘,也沒這等好首飾落盤。除非是皇親國戚、駙馬公侯人家,才拿得這樣東西出來。你這妮子如何有在身邊?實實的說與我聽!』貴哥道:『不敢瞞夫人說,這是一個人央着女待詔來我府裏做媒,先行來的聘禮。』定哥笑道:『你這妮子真箇害風了。我無男無女,又沒姑娘小叔,女待詔來替那個做媒?』
貴哥道:『他也不說男說女,也不說姑娘小叔,他說的媒遠不遠千裏,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難道女待詔來替你做媒?』貴哥道:『小妮子那得福來消受這寶環、珠釧?』定哥道:『難道替侍女中那一個做媒不成?算來這些妮子,一發消受不起了。』
貴哥道:『使女們如何有福消受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瑤台玉女,像得夫人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定哥笑道:『據你這般說,我如今另尋一個頭路去做新媳婦,作興女待詔做個媒人,你這妮子做個從嫁罷。』貴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詔,小妮子情願從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聲,把貴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風,說出許多風話來!倘若被人聽見,豈不連我也沒了體面?』貴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亂道,真真實實那女待詔拿這禮物來聘夫人。』
定哥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戶人家,孤孀嫠婦。他怎敢小覷我,把這樣沒根蒂的話來奚落我?明日對老爺說,着人去拿他來,拷打他一番,也出這一口氣。』貴哥道:『夫人且莫惱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說出來,斗夫人一場好笑。俗語云:不說不笑,不打不叫。
只怕小妮子說出來,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歡貴哥的,大凡有事發怒,見了貴哥,就解散了。何況他今日自家的言語唐突,怎肯與他計較?故此順口說道:『你說我聽。』那一腔怒氣直走到爪哇國去了。
貴哥道:『幾日前頭,有一個尚書右丞,打從俺府門首經過,瞧見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嬌嬈美艷,如毛嬙、飛燕一般,他那一點魂靈兒就掉在夫人身上。歸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兩日,再不得湊巧兒遇見夫人。因此上托這女待詔送這兩件首飾與夫人,求夫人再見一面。夫人若肯看覷他,便再在帘子下與他一見,也好收他這兩件環釧。況這個右丞,就是那完顏迪古,好不生得聰俊灑落,極是有福分的官兒!算來夫人也曾瞧見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