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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卷 獨孤生歸途鬧夢 (5)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且說遐叔因進城不及,權在龍華寺中寄宿一宵。想起當初從此送別,整整的過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誦襄陽孟浩然的詩,說道:『近家心轉切,不敢問來人。』吟詠數番,潸然淚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聽得牆外人語喧譁,漸漸的走進寺來。遐叔想道:『明明是人聲,須不是鬼。似這般夜靜,難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間,只見有十餘人,各執苕帚糞箕,將殿上掃除乾淨去訖。

    不多時,又見上百的人,也有鋪設茵席的,也有陳列酒餚的,也有提着燈燭的,也有抱着樂器的,絡繹而到,擺設得十分齊整。遐叔想道:『我曉得了,今日清明佳節,一定是貴家子弟出郭遊春,因見月色如晝,殿庭下桃李盛開,爛熳如錦,來此賞玩。若見我時,必被他趕逐,不若且伏在壁後佛棹下,待他酒散,然後就寢。只是我恁般晦氣,在古廟中要討一覺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後壁,聲也不敢則。

    又隔了一回,只見六七個少年,服色不一,簇擁着個女郎來到殿堂酒席之上,單推女郎坐在西首,卻是第一個坐位。諸少年皆環向而坐,都屬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富貴家遊春的,果然是了。只這女郎不是個官妓,便是個上妓,何必這般趨奉他?難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們到此飲宴?莫不是強盜們搶奪來的?或拐騙來的?』只見那女郎側身西坐,攢眉蹙額,有不勝怨恨的意思。

    遐叔凝着雙睛,悄地偷看,宛似渾家白氏。吃了一驚,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體冷麻,把不住的寒顫。卻又想道:『呸!我好十分懞憧,娘子是個有節氣的,平昔間終日住在房裡,親戚們也不相見,如何肯隨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廝像的盡多,怎麼這個女郎就認做娘子?』雖這般想,終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裡一步步挨近前來,仔細再看,果然聲音舉止,無一件不是白氏,再無疑惑。卻又想道:『莫不我一時眼花錯認了?』又把眼來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時節,一髮絲毫不差。卻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夢兒里見他?』

    把眼霎霎,把腳踏踏,分明是醒的,怎麼有此詫異的事!『難道他做閨女時尚能截發自誓,今日卻做出這般勾當!豈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來了,遂改了節操?我想蘇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機迎接。後來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認他。不知我明早歸家,看他還有甚面目好來見我?』心裡不勝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將出去。

    因見他人多夥眾,可不是倒捋虎鬚。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場。

    只見一個長鬚的,舉杯向白氏道:『古語云:一人向隅,滿坐不樂。我輩與小娘子雖然乍會,也是天緣。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請放開懷抱,歡飲一杯。並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強逼來的,心下十分恨他。

    欲待不歌,卻又想:『這班乃是無籍惡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觸怒了他,一時撒潑起來,豈不反受其辱?』只得拭乾眼淚,拔下金雀釵,按板而歌。歌云:『今夕何夕?存耶?沒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自古道:詞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擬成歌曲,配着那嬌滴滴的聲音,嗚嗚咽咽歌將出來,聲調清婉,音韻悠揚,真箇直令高鳥停飛,潛魚起舞,滿座無不稱讚。長鬚的連稱:『有勞,有勞!』把酒一吸而盡。遐叔在黑暗中看見渾家並不推辭,就拔下寶釵按拍歌曲,分明認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關,也不聽曲中之意,又要搶將出去廝鬧。只是恐眾寡不敵,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們。

    只見行酒到一個黃衫壯士面前,也舉杯對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頓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卻!』白氏心下不悅,臉上通紅,說道:『好沒趣!歌一曲盡勾了,怎麼要歌兩曲?』那長鬚的便拿起巨觥說道:『請置監令,有拒歌者,罰一巨觥。酒到不干,顏色不樂,並唱舊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見長鬚形狀兇惡,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嘆衰草,絡緯聲切切,良人一去不復返,今日坐愁鬢如雪。』

    歌罷,眾人齊聲喝采。黃衫人將酒飲干,道聲:『勞動!』遐叔見渾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裡放出火來,連這龍華寺都燒個乾淨。那酒卻行到一個白面少年面前,說道:『適來音調雖妙,但賓主正歡,歌恁樣淒清之曲,恰是不稱!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眾人都和道:『說得有理!歌一個新意兒的,勸我們一杯!』

    白氏無可奈何,又歌一曲云:『勸君酒,君莫辭!落花徒繞枝,流水無返期。莫恃少年時,少年能幾時?』白氏歌還未畢,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講過要個有情趣的,卻故意唱恁般冷淡的聲音,請監令罰一大觥!』長鬚人正待要罰,一個紫衣少年立起身來說道:『這罰酒且謾着。』白面少年道:『卻是何為?』

    紫衣人道:『大凡風月場中,全在幫襯,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罰,反覺我輩俗了。如今且權寄下這杯,待他另換一曲,可不是好?』長鬚的道:『這也說得是。』

    將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託不得,勉強揮淚又歌一曲云:『怨空閨,秋日亦難暮。夫婿絕音書,遙天雁空度。』

    歌罷,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悽愴怨暮之聲,再沒一毫艷意。』紫衣人道:『想是他傳派如此,不必過責。』將酒飲盡。行至一個卓帽胡人面前,執杯在手,說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憑小娘子歌一個兒侑這杯酒下去罷了。但莫要冷淡了俺。』

    白氏因連歌幾曲,氣喘聲促,心下好不耐煩!聽說又要再歌,把頭掉轉,不去理他。長鬚的見不肯歌,叫道:『不應拒歌!』便拋一巨觥。白氏到此地位,勢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飲了這杯罰酒。又歌云:『切切夕風急,露滋庭草濕。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閨泣!』

    皂帽胡人將酒飲罷,卻行到一個綠衣少年,舉杯請道:『夜色雖闌,興猶未淺。更求妙音,以盡通宵之樂。』那白氏歌這一曲,聲氣已是斷續,好生吃力!見綠衣人又來請歌,那兩點秋波中撲簌簌淚珠亂灑。眾人齊笑道:『對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賞心樂事,有何不美?卻恁般淒楚,忒煞不韻。該罰!該罰!』

    白氏恐怕罰酒,又只得和淚而歌。歌云:『螢火穿白楊,悲風入荒草。疑是夢中游,愁迷故園道。』

    白氏這歌,一發前聲不接後氣,恰如啼殘的杜宇,叫斷的哀猿。滿座聞之,盡覺悽然。只見綠衣人將酒飲罷,長鬚的含着笑說道:『我音律雖不甚妙,但禮無不答。信口謅一曲兒,回敬一杯,你們休要笑話!』眾人道:『你又幾時進了這樁學問?快些唱來。』

    長鬚的頓開喉嚨,唱道:『花前始相見,花下又相送。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那聲音猶如哮蝦蟆、病老貓,把眾人笑做一堆,連嘴都笑歪了。說道:『我說你曉得什麼歌曲!弄這樣空頭。』

    長鬚人到掙得好副老臉,但憑眾人笑話,他卻面不轉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見笑,我也是好價錢學來的哩。你們若學得我這幾句,也盡勾了。』眾人聞說,越發笑一個不止。長鬚的由他們自笑,卻執起一個杯兒,滿滿斟上,欠身親奉白氏一杯,直待飲干,然後坐下。

    遐叔起初見渾家隨着這班少年飲酒,那氣惱到包着身子,若沒有這兩個鼻孔,險些兒肚子也脹穿了。到這時見眾人單逼着他唱曲,渾家又不勝憂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來的,這氣到也略平了些。卻又想:『我娘子自在家裡,為何被這班殺才劫到這個荒僻所在?好生委曲不下,我且再看他還要怎麼。』只見席上又輪到白面飲酒,他舉着金杯,對白氏道:『適勞妙歌,都是憂愁怨恨的意思,連我等眼淚不覺吊將下來,終覺敗興。必須再求一風月艷麗之曲,我等洗耳拱聽,幸勿推辭!』遐叔暗道:『這些殺才,劫掠良家婦女,在此歌曲,還有許多嫌好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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