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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 (8)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5

    光陰如箭,不覺玉英年已一十六歲。時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壽誕,焦氏引着亞奴同往祝壽。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讓焦氏去後,掩上門兒,走入裏邊,手中拈着針指,思想道:『爹爹當年生我姊妹,猶如掌上之珠,熱氣何曾輕呵一口。誰道遇着這個繼母,受萬般凌辱。兄弟被他謀死,妹子為奴為丐,一個家業弄得瓦解冰消。淪落到恁樣地位,真箇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後,還是怎地結果?』又想道:『在世料無好處,不如早死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尋個自盡,也省了些打罵之苦!』卻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歲了,再忍耐幾時,少不得嫁個丈夫,或者有個出頭日子,豈可枉送這條性命?』

    把那前後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個有氣無力,沒情沒緒。放下針指,走至庭中,望見間壁園內,紅稀綠暗,燕語鶯啼,遊絲斜裊,榆莢亂墜。看了這般景色,觸目感懷。遂吟【送春詩】一首。詩云:

    柴扉寂寞鎖殘春,滿地榆錢不療貧。

    雲鬢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獨撩人。

    玉英吟罷,又想道:『自爹爹亡後,終日被繼母磨難,將那吟詠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時,作了【別燕詩】,倏忽又經年許,時光迅速如此!』嗟嘆了一回,又恐誤了女工,急走入來趲趕。

    見桌上有個帖兒,便是焦榕請妹子吃壽酒的。玉英在後邊栽下兩折,尋出筆硯,將兩首詩錄出,細細展玩。更嘆口氣道:『古來多少聰明女子,或共姊妹賡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話。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沒至此,豈不可惜可悲!』

    又傷感多時,愈覺無聊。將那紙左折右折,隨手摺成個方勝兒,藏於枕邊。卻忘收了筆硯,忙忙的趕完針指。天色傍晚,剛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腳也至,見他淚痕未乾,便道:『那個難為了你,又在家做妖勢?』

    玉英不敢回答,將做下女工與他點看。月英也把錢交過,收拾些粥湯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臥。到了明日,焦氏見桌上擺着筆硯,檢起那帖兒,後邊已去了幾折。疑惑玉英寫他的不好處,問道:『你昨日寫的是何事?快把來我看。』

    玉英道:『偶然寫首詩兒,沒甚別事。』焦氏嚷道:『可是寫情書約漢子,壞我的帖兒?』玉英被這兩句話,羞得徹耳根通紅。焦氏見他臉漲紅了,只道真有私情勾當,逼他拿出這紙來。又見折着方勝,一發道是真了。尋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這賤人,恁般大膽!我剛不在家,便寫情書約漢子。快些實說是那個?有情幾時了?』玉英哭道:『那裏說起!卻將無影醜事來骯髒,可不屈殺了人!』焦氏怒道:『贓證現在,還要口硬!』提起棒子,沒頭沒腦亂打。打得玉英無處躲閃,掙脫了往門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漢子,相幫打我麼?』隨後來趕,不想絆上一交,正磕在一塊磚上,磕碎了頭腦,鮮血滿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趕來。到虧亞奴緊緊扯住道:『娘,饒了姐姐罷!』那婆娘恐帶跌了兒子,只得立住腳,百般辱罵,玉英閃在門旁啼哭。

    那鄰家每日聽得焦氏凌虐這兩個女兒,今日又聽得打得利害,都在門首議論。

    恰好焦榕撞來,推門進去。那婆娘一見焦榕,便嚷道:『來得好!玉英這賤人偷了漢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樣!』焦榕看見他滿面是血,信以為實,不問情由,搶過焦氏手中棒子,趕近前,將玉英揪過來便打。那鄰家抱不平,齊走來說道:『一個十五六歲女子家,才打得一頓大棒,不指望你來勸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沒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覺乏趣,撇下棒子,逕自去了。那鄰家又說道:『也不見這等人家,無一日不打罵這兩個女兒!如今一發連母舅都來助興了。看起來,這兩個女子也難存活。』又一個道:『若死了,我們就具個公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償命!』

    焦氏一句句聽見,鄰家發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門,自去揩抹血污,依舊打發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裏邊去做針指。那焦氏恨聲不絕。到了晚間,吞聲飲泣,想道:『人生百歲,總是一死,何苦受恁般恥辱打罵!』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來,扯下腳帶,懸樑高掛。也是命不該絕,這到虧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不但衣衫襤褸,只這腳帶不知纏過了幾個年頭,布縷雖連,沒有筋骨,一用力就斷了。剛剛上吊,撲通的跌下地來。驚覺月英,身邊不見了阿姐,情知必走這條死路,叫聲:『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轉來,兀自嗚嗚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罵道:『這賤人!你把死來詐我麼?且到明日與你理會!』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亞奴引着到焦榕家裏,將昨日鄰家說話,並夜來玉英上吊事說與。又道:『倘然死了,反來連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這個禍根罷!』焦榕道:『要擺佈他也不難。那錦衣衛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幹,與我極是相契。你家又是衛籍,竟送他到這個衙門,誰個敢來放屁!』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寫下狀詞,說玉英姦淫忤逆,將那兩首詩做個執證,一齊至錦衣衛衙門前。

    焦榕與衙門中人,都是廝熟的,先央進去道知其意。少頃升堂,准了焦氏狀詞,差四個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來。那問官聽了一面之詞,不論曲直,便動刑具。玉英再三折辯,那裏肯聽。可憐受刑不過,只得屈招,擬成剮罪,發下獄中。兩個禁子扶出衙門,正遇月英妹子。元來月英見校尉拿去阿姐,嚇得魂盡魄散,急忙鎖上門兒,隨後跟來打探。望見禁子扶挾出來,便鑽向前抱住,放聲大哭。旁邊轉過焦氏,一把扯開道:『你這小賤人,家裏也不顧了,來此做甚!』

    月英見了焦氏,猶如老鼠見貓,膽喪心驚,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這賤人,查訪着實,好歹也送你到這所在去!』

    月英口裏雖答應,終是同胞情分,割捨不下。過了兩三日,多求乞得幾十文錢,悄地踅到監門口來探望。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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