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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卷 一文錢小隙造奇冤 (2)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話說江西饒州府浮梁縣,有景德鎮,是個馬頭去處。鎮上百姓,都以燒造磁器爲業,四方商賈,都來載往蘇杭各處販賣,盡有利息。就中單表一人,叫做邱乙大,是窯戶家一個做手。渾家楊氏,善能描畫。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渾家描畫花草人物,兩口俱不吃空。住在一個冷巷裡,盡可度日有餘。那楊氏年三十六歲,貌頗不醜,也肯與人活動。只爲老公利害,只好背地裡偶一爲之,卻不敢明當做事。所生一子,名喚丘長兒,年十四歲,資性愚魯,尚未會做活,只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楊氏患肚疼,思想椒湯吃,把一文錢教長兒到市上買椒。長兒拿了一文錢,才走出門,剛剛遇著東間壁一般做磁胚劉三旺的兒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門來。

    那再旺年十三歲,比長兒到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錢耍子。怎的樣攧錢?也有八個六個,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謂之渾成。也有七個五個,攧去一背一字間花兒去的,謂之背間。再旺和長兒閒常有錢時,多曾在巷口一個空階頭上耍過來。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當初耍錢去處,再旺又要和長兒耍子。長兒道:『我今日沒有錢在身邊。』再旺道:『你往那裡去?』長兒道:『娘肚疼,叫我買椒泡湯吃。』再旺道:『你買椒,一定有錢。』長兒道:『只有得一文錢。』

    再旺道:『一文錢也好耍,我也把一文與你賭個背字,兩背的便都贏去,兩字便輸,一字一背不算。』長兒道:『這文錢是要買椒的,倘或輸與你了,把什麼去買?』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贏了是造化;若輸了時,我借與你,下次還我就是。』長兒一時不老成,就把這文錢撇在地上。再旺在兜里也摸出一個錢丟下地來。長兒的錢是個背,再旺的是個字。這攧錢也有先後常規,該是背的先攧。

    長兒檢起兩文錢,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聲:『背!』攧將下去,果然兩背,長兒贏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裡摸出一文錢來,連地下這文錢揀起,一般樣攤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一聲:『背!』攧將下去,卻是兩個字,又是再旺輸了。長兒把兩個錢都收起,和自己這一文錢,共是三個。長兒贏得順流,動了賭興,問再旺道:『還有錢麼?』再旺道:『錢盡有,只怕你沒造化贏得。』當下伸手在兜肚裡摸出十來個淨錢,捻在手裡,嘖嘖夸道:『好錢!好錢!』問長兒:『還敢攧麼?』

    又丟下一文來。長兒又攧了兩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兩字。一連攧了十來次,都是長兒贏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長兒笑容滿面,拿了錢便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攔住,道:『你贏了我許多錢,走那裡去?』長兒道:『娘肚疼,等椒湯吃,我去去,閒時再來。』再旺道:『我還有錢在腰裡,你贏得時,都送你。』長兒只是要去,再旺發起喉急來,便道:『你若不肯攧時,還了我的錢便罷。你把一文錢來騙了我許多錢,如何就去?』長兒道:『我是攧得有采,須不是白奪你的。』

    再旺索性把兜肚裡錢,盡數取出,約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垛兒堆在地下道:『待我輸盡了這些錢,便放你走。』長兒是個小廝家,眼孔淺,見了這錢,不覺貪心又起;況且再旺抵死纏住,只得又攧。誰知風無常順,兵無常勝。這番采頭又輪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雖則中間互有勝負,卻是再旺贏得多。到結末來,這十二文錢,依舊被他復去,長兒剛剛原剩得一文錢。自古道:賭以氣勝。初番長兒攧贏了一兩文,膽就壯了,偶然有些采頭,就連贏數次。

    到第二番又攧時,不是他心中所願,況且著了個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連攧輸了幾文,去了個捨不得一個,又添了個吝字,氣便索然。怎當再旺一股憤氣,又且稍長膽壯,自然贏了。大凡人富的好過,貧的好過,只有先富後貧的,最是難過。據長兒一文錢起手時,贏得一二文也是勾了,一連得了十二文錢,一拳頭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歡喜!把這錢不看做倘來之物,就認作自己東西,重複輸去,好不氣悶,痴心還想再像初次贏將轉來。『就是輸了,他原許下借我的,有何不可?』

    這一交,合該長兒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復一攧,又是二字,心裡著忙,就去搶那錢,手去遲些,先被再旺搶到手中,都裝入兜肚裡去了。長兒道:『我只有這文錢,要買椒的,你原說過贏時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長兒先前贏了他十二文錢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氣。君子報仇,直待三年;小人報仇,只在眼前。怎麼還肯把這文錢借他?把長兒雙手擋開,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長兒且哭且叫,也回身進巷扯住再旺要錢,兩個扭做一堆廝打。孫龐鬥智誰爲勝,楚漢爭鋒那個強?

    卻說楊氏專等椒來泡湯吃,望了多時,不見長兒回來。覺得肚疼定了,走出門來張看,只見長兒和再旺扭住廝打,罵道:『小殺才!教你買椒不買,到在此尋鬧,還不撒開。』兩個小廝聽得罵,都放了手。再旺就閃在一邊。楊氏問長兒:『買的椒在那裡?』長兒含著眼淚回道:『那買椒的一文錢,被再旺奪去了。』

    再旺道:『他與我攧錢,輸與我的。』楊氏只該罵自己兒子,不該攧錢,不該怪別人。況且一文錢,所值幾何,即輸了去,只索罷休。單因楊氏一時不明,惹出一場大禍,展轉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

    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

    楊氏因等候長兒不來,一肚子惡氣,正沒出豁,聽說贏了他兒子的一文錢,便罵道:『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卻來騙我家小斯攧錢!』

    口裡一頭罵,一頭便扯再旺來打。恰正抓住了兜肚,鑿下兩個栗暴。那小斯打急了,把身子負命一掙,卻掙斷了兜肚帶子,落下地來。索郎一聲響,兜肚子裡面的錢,撒做一地。楊氏道:『只還我那一文便了。』長兒得了娘的口氣,就勢搶了一把錢,奔進自屋裡去。再旺就叫起屈來。楊氏趕進屋裡,喝教長兒還了他錢。

    長兒被娘逼不過,把錢對著街上一撒。再旺一頭哭,一頭罵,一頭檢錢。檢起時,少了六七文錢,情知是長兒藏下,攔著門只顧罵。楊氏道:『也不見這天殺的野賊種,恁地撒潑!』把大門關上,走進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門,又罵了一回,哭到自屋裡去。母親孫大娘正在灶下燒火,問其緣故。再旺哭訴道:『長兒搶了我的錢,他的娘不說他不是,到罵我天殺的野賊種,要錢時何不教你娘趁漢。』孫大娘不聽時,萬事全休,一聽了這句不入耳的言語,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原來孫大娘最痛兒子,極是護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語,是個攬事的女都頭。

    若相罵起來,一連罵十來日,也不口乾,有名叫做『綽板婆』。他與丘家只隔得三四個間壁居住,也曉得楊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爲從無口面,不好發揮出來。一聞再旺之語,太陽里爆出火來,立在街頭,罵道:『狗潑婦!狗淫婦!自己瞞著老公趁漢子,我不管你罷了,到來謗別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卻替老公爭氣。前門不進師姑,後門不進和尚,拳頭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馬過。不像你那狗淫婦,人硬貨不硬,表壯里不壯,作成老公帶了綠帽兒,羞也不羞?還虧你老著臉在街坊上罵人。便臊賤時,也不恁般做作!我家小廝年幼,連頭帶腦,也還不勾與你補空,你休得纏他!臊發時還去尋那舊漢子,是多尋幾遭,多養了幾個野賊種,大起來好做賊!』一聲潑婦,一聲淫婦,罵一個路絕人稀。楊氏怕老公,不敢攬事,又沒處出氣,只得罵長兒道:『都是你那小天殺的,不學好,引這長舌婦開口!』提起木柴,把長兒劈頭就打,打得長兒頭破血淋,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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