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卻說景德鎮賣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幫撇了屍首,指望王公些東西,過了兩三日,卻不見說起。小二在口內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過了幾日,小二不見動靜,心中焦躁,忍耐不住,當面明明說道:『阿公,前夜那話兒,虧我把去出脫了還好;若沒我時,到天明地方報知官司,差人出來相驗,饒你硬掙,不使酒錢,也使茶錢。就拌上十來擔涎吐,只怕還不得乾淨哩!如今省了你許多錢鈔,怎麼竟不說起謝我?』
大凡小人度量極窄,眼孔最淺,偶然替人做件事兒,徼幸得效,便道是潑天大功勞,就來挾制那人,責他厚報;稍不遂意,便把這事翻局來害,往往人家用錯了人,反受其累。譬如小二不過一時用得些氣力,便想要王公的銀子。那王公若是個知事的,不拘多寡與他些也就罷了;誰知王公又是捨不得一文錢的慳吝老兒,說著要他的錢,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紅頸赤起來了。當下王公見小二要他銀子,便發怒道:『你這人忒沒理!吃黑飯,護漆柱。吃了我家的飯,得了我的工錢,便是這些小事,略走得幾步,如何就要我錢?』
小二見他發怒,也就嚷道:『哎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著,方吃得你的飯,賺得你的錢,須不是白把我用的。還有一句話,得了你工錢,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說替你拽死屍的。』
王婆便走過來道:『你這蠻子,真箇憊懶?自古道:茄子也讓三分老。怎麼一個老人家,全沒些尊卑,一般樣與他爭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銀子與我,反發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麼是我謀死的,要詐我錢!』小二道:『雖不是你謀死,便是擅自移屍,也須有個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來。』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難,只怕你當不起這大門戶。』王公趕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頸就搡。
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腳不定,翻筋斗直跌出門外,磕碎了腦後,鮮血直淌。小二跌毒了,罵道:『老忘八!虧了我,反打麼!』就地下拾起一塊磚來,望王公擲去。誰知數合當然,這磚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陽,一交跌倒,再不則聲。
王婆急上前扶時,只見口開眼定,氣絕身亡。跌腳叫苦,便哭起天來。只在這一文錢上,又斷送了一條性命。總爲惜財喪命,方知財命相連。小二見王公死了,爬起來就跑。王婆喊叫鄰里趕上拿轉,鎖在王公腳上。問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頭哭,一頭將前情說出,又道:『煩列位與老身作主則個!』眾人道:『這廝元來恁地可惡!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後解官。』三四個鄰佑走上前,一頓拳頭腳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關閉門戶,同到縣中告狀。此時紛紛傳說,遠近人都來觀看。
且說丘乙大正訪問妻子屍首不著,官司難結,心思氣悶。這一日聞得小二打王公的根由,想道:『這婦女屍首,莫不就是我妻子麼?』急走來問,見王婆鎖門要去告狀。丘乙大上前問了詳細,計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門這夜,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屍首,當朝就不見蹤影,原來卻是你們撇掉了。如今有了實據,綽板婆卻白賴不過了,我同你們見官去!』當下一干人牽了小二,直到縣裡。次早大尹升堂,解將進去。地方將前後事細稟,大尹又喚王婆問了備細。小二料道情真難脫,不待用刑,從實招承。打了三十,問成死罪,下在獄中。丘乙大稟說妻子被劉三旺謀死,正是此日,這屍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證見已確,要求審結。
此時婺源縣知會文書未到,大尹因沒有屍首,終無實據,原發落出去尋覓。再說小二,初時已被鄰里打傷,那頓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獄中,沒有使用,又遭一頓拳腳,三日之間,血崩身死。爲這一文錢起,又送一條性命。見因貪白鏘,番自喪黃泉。
且說丘乙大從縣中回家,正打白鐵門首經過,只聽得裡邊叫天叫地的啼哭。
原來白鐵自那夜擔著驚恐,出脫這屍首,冒了風寒,回家上得床,就發起寒熱,病了十來日,方才斷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見爲這一文錢,又送一條性命。化爲陰府驚心鬼,失卻陽間打鐵人。丘乙大聞知白鐵已死,嘆口氣說:『恁般一個好漢,有得幾日,卻又了帳,可見世人真是沒根的!』走到家裡,單單止有這個小廝,鬼一般縮在半邊,要口熱水,也不能勾。看了那樣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這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尷不尬,心下煩惱,連生意也不去做,終日東尋西覓,並無屍首下落。
看看捱過殘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時朱常兒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狀詞,批在浮梁縣審問,行文到婺源縣關提人犯屍棺。起初朱太還不上緊,到了五月間,料得屍首已是腐爛,大大送個東道與婺源縣該房,起文關解。那趙完父子因婺源縣已經問結,自道沒事,毫無畏懼,抱卷赴理。兩縣解子領了一干人犯,三具屍棺,直至浮梁縣當堂投遞。大尹將人犯羈禁,屍棺發置官壇候檢,打發婺源回文,自不必說。不則一日,大尹吊出眾犯,前去相驗。那朱太合衙門通買囑了,要勝趙完。大尹到屍場上坐下,趙完將浮梁縣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對朱常道:『你借屍紮詐,打死二命,事已問結,如何又告?』
朱常稟道:『爺爺!趙完打余氏落水身死,眾目共見;卻買囑了地鄰仵作,妄報是縊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謀害抵飾,硬誣小人打死。且不要論別件,但據小人主僕俱被拿住,趙家是何等勢力,卻容小人打死二命?況死的俱是七十多歲,難道恁地不知利害,只揀垂死之人來打?爺爺推詳這上,就見明白。』大尹道:『既如此,當時怎就招承?』
朱常道:『那趙完衙門情熟,用極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趙完也稟道:『朱常當日倚仗假屍,逢著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了毒手。假屍縊死繩痕,是婺源縣大爺親驗過的,豈是仵作妄報!如今日久腐爛,巧言誑騙爺爺,希圖漏網反陷。但求細看招卷,曲直立見。』
大尹道:『這也難憑你說。』即教開棺檢驗。天下有這等作怪的事?只道屍首經了許多時,已腐爛盡了,誰知都一毫不變,宛然如生。那楊氏頸下這條繩痕,轉覺顯明,倒教仵作人沒做理會。
你道爲何?他已得了朱常錢財,若屍首爛壞了,好從中作弊,要出脫朱常,反坐趙完。如今傷痕見在,若虛報了,恐大尹還要親驗。實報了,如何得朱常銀子?正在躊躇,大尹蚤已瞧破,就走下來親驗。那仵作人被大尹監定,不敢隱匿,一一實報。朱常在傍暗暗叫苦。
大尹將所報傷處,將卷對看,分毫不差,對朱常道:『你所犯已實,怎麼又往上司誑告?』朱常又苦苦分訴。大尹怒道:『還要強辨!夾起來!快說這縊死婦人是那裡來的?』朱常受刑不過,只得招出:『本日蚤起,在某處河沿邊遇見,不知是何人撇下。』
那大尹極有記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大告稱,不見了妻子屍首;後來賣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稱是日抬屍首撇在河沿上起釁。至今屍首沒有下落,莫不就是這個麼?』暗記在心。當下將朱常、卜才都責三十,照舊死罪下獄,其餘家人減徒召保。趙完等發落寧家,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