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5
且說子春,整備車馬,將那十萬銀子,載的載,馱的馱,徑往揚州。韋氏看見許多車馬,早知道又弄了些銀子回來了,便問道:『這行李莫非又是西門老兒資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兒,難道還有別個?』韋氏道:『可曾問得名姓幺?』
子春睜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館裡搬出十萬銀子時節,明明記得你的分付,正待問他,卻被他婆兒氣,再四叮囑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費了,我不免回答他幾句。其時一地的元寶錠,又要顧車顧馬,看他裝載;又要照顧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討得閒工夫,又去問他名姓。雖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萬一我杜子春舊性發作,依先用完了,怎麼又好求他?卻不是天生定該餓死的。』韋氏笑道:『你今有了十萬銀子,還怕窮哩!』
原來子春初得銀子時節,甚有做人家的意思。及到揚州,豪心頓發,早把窮愁光景盡皆忘了。莫說舊時那班幫興不幫敗的朋友,又來攛哄;只那韋氏出自大家,不把銀子放在眼裡的,也只圖好看,聽其所為。真箇銀子越多,用度越廣,不上三年,將這十萬兩盪得乾乾淨淨,倒比前次越窮了些。韋氏埋怨道:『我教你問那老兒名姓,你偏不肯問,今日如何?』
子春道:『你埋怨也沒用。那老兒送了三萬,又送十萬,便問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只是那老兒不好求,親眷又不好求,難道杜子春便是這等坐守死了!我想長安城南祖居,盡值上萬多銀子。眾親眷們都是圖謀的。我既窮了,左右沒有面孔在長安住,還要這宅子怎麼?常言道:有千年產,沒千年主。不如將來變賣,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卻鋨死了!』這叫做杜子春三入長安,豈不是天生的一條的痴漢!有詩為證:
莫恃黃金積滿階,等閒費盡幾時來?
十年為俠成何濟,萬里投人誰見哀!
卻表子春到得長安,再不去求眾親眷,連那老兒也怕去見他。只住在城南宅子裡,請了幾個有名的經紀,將祖遺的廳房、土庫幾所,下連基地,時值價銀一萬兩,一一面議定,親筆填了文契,托他絕賣。只道這價錢是瓮中捉鱉,手到拿來;豈知親眷們量他窮極,故意要死他的貨,偏不肯買。那經紀都來回了,子春嘆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這寸金田地,偏有賣主,沒有受主。敢則經紀們不濟,須自家出去尋個頭腦。』剛剛到得大街上,早望見那老者在前面來了,連忙的躲在眾人叢里,思量避他。
豈知那老者卻從背後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負心也!』只這一聲,羞得杜子春再無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記在西門嘆氣之日乎!老夫雖則涼薄,也曾兩次助你好幾萬銀子,且莫說你怎麼樣報我,難道喏也唱不得一個?見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這銀子料在水裡,也呯地的響一聲!』子春謝罪道:『我杜子春單只不會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寧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兩次銀子,都一造的盪廢,望見老翁,不勝慚愧,就恨不得立時死了。以此躲避,豈敢負心!』那老者便道:『既是這等,則你回心轉意,肯做人家,我還肯助你!』子春道:『我這一次,若再改了,就對天設下個誓來。』
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設,你只把做人家的勾當,說與我聽着。』子春又道:『我祖上遺下海邊上鹽場若干所,城裡城外衝要去處,店房若干間,長江上下蘆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頃,極是有利息的。我當初要銀錢用,都瀾賤的典賣與人了。
我若有了銀子,盡數取贖回來,不消兩年,便可致富。然後興建義莊,開闢義冢,親故們羸老的養膳他,幼弱的撫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離顛沛的拯救他,屍骸暴露的收埋他,我於名教復圓矣!』老者道:『你果有此心,我依舊助你。』便向袖裡一摸,卻又摸出三百個錢,遞與子春,約道:『明日午時到波斯館裡來會我,再早些便好!』
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氣,今番也不去吃酒,別了老者,一徑回去。一頭走,一頭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漢,幸遇那老者兩次贈我銀子,我不曾問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個不了。如今這次,須不可不問。』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館去。在門上坐了一會,方才那老者走來,此時尚是辰牌時分。
老者喜道:『今日來得恰好!我想你說的做人家勾當,若銀子少時,怎濟得事?須把三十萬兩助你。算來三十萬,要六千個元寶錠,便數也數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來。』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內,只一搬,搬出六千個元寶錠來,交付明白,叮囑道:『老夫一生家計,盡在此了。你若再敗時節,也不必重來見我。』子春拜謝道:『敢問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裡?』老者道:『你待問我怎的?莫非你思量報我麼?』子春道:『承老翁前後共送了四十三萬,這等大恩,還有甚報得?只是狗馬之心,一毫難盡。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賣契尚在袖裡,便敢相奉。』
老者笑道:『我若要你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銀子卻不好。』子春道:『我杜子春貧乏了,平時親識沒有一個看顧我的,獨有老翁三次周濟。想我杜子春若無可用之處,怎肯便舍這許多銀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老者點着頭道:『用便有用你去處,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後,來到華山雲台峰上,老君祠前,雙檜樹下,見我便了!』有詩為證:
四十三萬等閒輕,末路猶然諱姓名。
他日雲台雖有約,不知何事用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