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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獨步雲門 (4)

醒世恆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5

    李清在床上翻來覆去,自嗟自嘆,悔道:『我怎麼倒去抱怨仙長?他明明說我回去將何度日,教我取書一本,別做生理。又道是:我回去,就也未有飯吃,把兩個煮熟的石子與我。豈不是預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裡把書一摸,且喜得尚在,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待到天明,還了房錢,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轉來。莫說眾親眷子孫沒有一個,連那染坊鋪面,也沒一間留下的。只得陪個小心,逢人便問。豈知個個搖頭,人人努嘴,都說道:『我們並不知道有甚李清,也並不曾見說雲門山穴里有人下去得的。』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只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又向小巷兒里,東抄西轉,也不曾遇著一個。但是問人,都與大街上說話一般。

    一發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來的路徑,有些差異,莫非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不是我舊青州,故此沒個熟人相遇。天下雲門山只有一個,絕無兩個。我何不出了南門,逕到雲門山上一看,若雲門山無異,這便是我舊青州了。

    再慢慢的訪問,好歹究出甚的緣故來!』忙忙的奔出南門,徑住雲門山去。將至山頂,早見一座亭子,想道:『這路徑明明是雲門山的,幾時有個亭子在這裡?且待我看是甚麼亭?』原來題著:『爛繩亭。開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昔日樵夫曾遇見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歲,這斧柄坐在身下,已爛壞了,至今世人傳說爛柯的故事。多分是我眾子孫,道我將這麻繩吊下雲門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繩都爛掉在山上,故建立這座亭子,名爲爛繩亭。

    無非要四方流傳,做個美談的意思。看他後面寫著開皇四年立,卻不仍是今年的日月,怎麼城裡人家就是這等改換了?且再到上邊去看。』只見當著穴口,豎個碑石,題道:『李清招魂處。』

    李清嚇了一跳道:『我現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死,要招我的魂做甚麼?』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見我下到這般險處,提起竹籃上來,又不見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咦!莫非是我真箇死了,今日是魂靈到此?』心下反徬徨起來,不能自決。想道:『既是招魂,必有個葬處;若是葬,必在祖塋左右。人家雖有改換之日,祖宗墳墓,卻千年不改換的。何不再去祖墳上一看,或者倒有個明白。』下了雲門山,一徑的轉過東門,遠遠望見祖墳上,山勢活似一條青龍,從天上飛將下來的。

    想起:『【葬經】上面有云:「山如鳳翥,或似龍蟠,一千年後當出仙官。」看我家祖墳有這等風水,怎麼剛出得我一個,才遇見仙人,又被趕逐回家,焉能勾升天日子。卻不知這風水,畢竟應在那個身上?』到了祖墳,不免拜了兩拜。只見許多合抱的青松白楊,盡被人伐去。墳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斷的,全不似舊時模樣。不勝淒感,嘆道:『我家眾子孫,真箇都死斷了,就沒一個來到墳上照管?』單有一個碑,倒還是豎著的,碑上字跡,仿佛可認,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個字。

    李清道:『既是招魂葬,無過把些衣冠埋在裡面,料必是個空冢。只是碑石已被苔蘚駁蝕幾盡,須不是開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時了。今日來家的,一定是我魂靈,故此幽冥間隔,眾親眷子孫都不得與我相見。不然,這上千上萬的人,怎麼就沒一個在的?』

    那李清滿肚子疑心:『只當青天白日,做夢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裡去問個明白?』

    正在徬徨之際,忽聽得隱隱的漁鼓簡響,走去看時,卻是東嶽廟前一個瞎老兒,在那裡唱道情,聚著人掠錢。方才想起:『臨出山時,仙長傳授我的偈語,第二句道:「聽簡而問。」這個不是漁鼓簡?我該問他的。且自站在一邊,待眾人散後,過去問他便了。』只見那瞎老兒,止掠得十來文錢,便沒人肯出。內中一個道;『先生,你且說唱起來,待我們斂足與你。』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個瞎子,倘說完了,都一溜走開,那裡來尋討?』眾人道:『豈有此理!你是個殘疾人,哄了你也不當人子。』

    那瞽者聽信眾人,遂敲動漁鼓簡板,先念出四句詩來道:『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橋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念了這四句詩,次第敷衍正傳,乃是『莊子嘆骷髏』一段話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

    李清擠近一步,側耳而聽,只見那瞽者說一回,唱一回,正嘆到骷髏皮生肉長,復命回陽,在地下直跳將起來。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嘆的,卻好是個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簡。待掠錢足了,方才又說。此乃是說平話的常規。誰知眾人聽話時一團高興,到出錢時,面面相覷,都不肯出手。又有身邊沒錢的,假意說幾句冷話,佯佯的走開去了。剛剛又只掠得五文錢。那掠錢的人,心中焦躁,發起喉急,將眾人亂罵。內中有一後生出尖攬事,就與那掠錢的爭嚷起來。一遞一句,你不謙,我不讓,便要上交廝打。把前後掠的十五文錢,撒做一地。眾人發聲喊,都走了。有幾個不走的,且去勸廝打,單撇著瞽者一人。

    李清動了個惻隱之心,一頭在地上撿起那十五文錢,交付與瞽者,一頭口裡嘆道:『世情如此磽薄,錢財恁般珍重!』瞽者接錢在手,聞其嘆語,問道:『你是兀誰?』李清道:『老漢是問信的,你若曉得些根由,到送你幾十文酒錢。』

    瞽者道:『問甚麼信?』李清道:『這青州城內,有個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曉得麼?』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問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今年七十歲了。』瞽者笑道:『你怎麼欺我瞎子,就要討我的便宜。我也不是個小伙子,年紀倒比你長些,今年七十六歲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怎麼也叫做李清?』李清見他說話有些來歷,便改著口道:『天下盡有同名同姓的,豈敢討你的便宜?我且問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去了?』

    瞽者道:『這說話長哩!直在隋文帝開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歲,要到雲門山穴里,訪甚麼神仙洞府,整脩了許多麻繩,一吊吊將下去。你道這個穴里,可是下去得的,自然死了。原來我家合族全仗他一個的福力,自他死後,家事都就零落;況又遭著兵火,遂把我閣族子孫,都滅盡了。單留得我一個現世報,還在這裡,卻又無男無女,靠唱道情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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