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伯牙聽見他對答如流,猶恐是記問之學,又想道:『就是記問之學,也虧他了。我再試他一試。』此時已不似在先你我之稱了,又問道:『足下既知樂理,當時孔仲尼鼓琴於室中,顏回自外入,聞琴中有幽沉之聲,疑有貪殺之意,怪而問之。仲尼曰:「吾適鼓琴,見貓方捕鼠,欲其得之,又恐其失之。此貪殺之意,遂露於絲桐。」始知聖門音樂之理,入於微妙。假如下官撫琴,心中有所思念,足下能聞而知之否?』
樵夫道:『【毛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大人試撫弄一過,小子任心猜度。若猜不着時,大人休得見罪。』伯牙將斷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於高山,撫琴一弄。樵夫贊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
伯牙不答。又凝神一會,將琴再鼓,其意在於流水。樵夫又贊道:『美哉湯湯乎,志在流水!』只兩句,道着了伯牙的心事。伯牙大驚,推琴而起,與子期施賓主之禮,連呼:『失敬!失敬!石中有美玉之藏,若以衣貌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先生高名雅姓?』
樵夫欠身而答:『小子姓鍾,名徽,賤字子期。』伯牙拱手道:『是鍾子期先生。』子期轉問:『大人高姓?榮任何所?』伯牙道:『下官俞瑞,仕於晉朝,因修聘上國而來。』子期道:『原來是伯牙大人。』伯牙推子期坐於客位,自己主席相陪,命童子點茶。茶罷,又命童子取酒共酌。伯牙道:『藉此攀話,休嫌簡褻。』子期稱:『不敢。』
童子取過瑤琴,二人入席飲酒。伯牙開言又問:『先生聲口是楚人了,但不知尊居何處?』子期道:『離此不遠,地名馬安山集賢村,便是荒居。』伯牙點頭道:『好個集賢村。』又問:『道藝何為?』子期道:『也就是打柴為生。』伯牙微笑道:『子期先生,下官也不該僣言。似先生這等抱負,何不求取功名,立身於廊廟,垂名於竹帛;卻乃齎志林泉,混跡樵牧,與草木同朽?竊為先生不取也。』子期道:『實不相瞞,舍間上有年邁二親,下無手足相輔,采樵度日,以盡父母之餘年。雖位為三公之尊,不忍易我一日之養也。』伯牙道:『如此大孝,一發難得。』二人杯酒酬酢了一會。
子期寵辱無驚,伯牙愈加愛重。又問子期:『青春多少?』子期道:『虛度二十有七。』伯牙道:『下官年長一旬。子期若不見棄,結為兄弟相稱,不負知音契友。』子期笑道:『大人差矣!大人乃上國名公,鍾徽乃窮鄉賤子,怎敢仰扳,有辱俯就。』
伯牙道:『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下官碌碌風塵,得與高賢結契,實乃生平之萬幸。若以富貴貧賤為嫌,覷俞瑞為何等人乎?』遂命童子重添爐火,再爇名香,就船艙中與子期頂禮八拜。伯牙年長為兄,子期為弟,今後兄弟相稱,生死不負。拜罷,復命取暖酒再酌。子期讓伯牙上坐,伯牙從其言。換了杯箸,子期下席,兄弟相稱,彼此談心敘話。正是:
合意客來心不厭,知音人聽話偏長。
談論正濃,不覺月淡星稀,東方發白。船上水手都起身收拾篷索,整備開船。子期起身告辭,伯牙捧一杯酒遞與子期,把子期之手,嘆道:『賢弟,我與你相見何太遲,相別何太早!』子期聞言,不覺淚珠滴於杯中。子期一飲而盡,斟酒回敬伯牙。二人各有眷戀不舍之意。伯牙道:『愚兄余情不盡,意欲曲延賢弟同行數日,未知可否?』子期道:『小人非不欲相從,怎奈二親年老,「父母在,不遠遊。」』
伯牙道:『既是二位尊人在堂,回去告過二親,到晉陽來看愚兄一看,這就是「遊必有方」了。』子期道:『小弟不敢輕諾而寡信,許了賢兄,就當踐約。萬一稟命於二親,二親不允,使仁兄懸望於數千里之外,小弟之罪更大矣。』伯牙道:『賢弟真所謂至誠君子。也罷,明年還是我來看賢弟。』子期道:『仁兄明歲何時到此?小弟好伺候尊駕。』
伯牙屈指道:『昨夜是中秋節,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賢弟,我來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訪。若過了中旬,遲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為君子。』叫童子:『分付記室將鍾賢弟所居地名及相會的日期,登寫在日記薄上。』子期道:『既如此,小弟來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邊侍立拱候,不敢有誤。天色已明,小弟告辭了。』
伯牙道:『賢弟且住。』命童子取黃金二笏,不用封帖,雙手捧定道:『賢弟,些須薄禮,權為二位尊人甘旨之費。斯文骨肉,勿得嫌輕。』子期不敢謙讓,即時收下。再拜告別,含淚出艙,取尖擔挑了蓑衣、斗笠,插板斧於腰間,掌跳搭扶手上崖。伯牙直送至船頭,各各灑淚而別。
不題子期回家之事。再說俞伯牙點鼓開船,一路江山之勝,無心觀覽,心心念念,只想着知音之人。又行幾日,舍舟登岸。經過之地,知是晉國上大夫,不敢輕慢,安排車馬相送。直至晉陽,回覆了晉主,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過了秋冬,不覺春去夏來。伯牙心懷子期,無日忘之。想着中秋節近,奏過晉主,給假還鄉。晉主依允。伯牙收拾行裝,仍打大寬轉,從水路而行。下船之後,分付水手,但是灣泊所在,就來通報地名。事有偶然,剛剛八月十五夜,水手稟復,此去馬安山不遠。伯牙依稀還認得去年泊船相會子期之處,分付水手,將船灣泊,水底拋錨,崖邊釘橛。
其夜晴明,船艙內一線月光,射進朱簾。伯牙命童子將簾捲起,步出艙門,立於船頭之上,仰觀斗柄。水底天心,萬頃茫然,照如白晝。思想去歲與知己相逢,雨止月明;今夜重來,又值良夜。他約定江邊相候,如何全無蹤影,莫非爽信?又等了一會,想道:『我理會得了。江邊來往船隻頗多,我今日所駕的,不是去年之船了,吾弟急切如何認得?去歲我原為撫琴驚動知音,今夜仍將瑤琴撫弄一曲。吾弟聞之,必來相見。』命童子取琴卓安放船頭,焚香設座。
伯牙開囊,調弦轉軫,才泛音律,商弦中有哀怨之聲。伯牙停琴不操:『呀!商弦哀聲淒切,吾弟必遭憂在家。去歲曾言父母年高,若非父喪,必是母亡。他為人至孝,事有輕重,寧失信於我,不肯失信於親,所以不來也。來日天明,我親上崖探望。』叫童子收拾琴桌,下艙就寢。
伯牙一夜不睡,真箇巴明不明,盼曉不曉。看看月移簾影,日出山頭,伯牙起來梳洗整衣,命童子攜琴相隨,又取黃金十鎰帶去:『儻吾弟居喪,可為賻禮。』踹跳登崖,行於樵徑,約莫十數里,出一谷口,伯牙站住。童子稟道:『老爺為何不行?』伯牙道:『山分南北,路列東西。從山谷出來,兩頭都是大路,都去得,知道那一路往集賢村去?等個識路之人,問明了他,方才可行。』伯牙就石上少憩,童兒退立於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