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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1)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9

    富貴五更春夢,功名一片浮雲。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愛翻成仇恨。

    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清心寡欲脫凡塵,快樂風光本分。

    這首【西江月】詞,是個勸世之言,要人割斷迷情,逍遙自在。且如父子天性,兄弟手足,這是一本連枝,割不斷的。儒、釋、道三教雖殊,總抹不得『孝』『弟』二字。至於生子生孫,就是下一輩事,十分周全不得了。常言道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

    若論到夫婦,雖說是紅線纏腰,赤繩繫足,到底是剜肉粘膚,可離可合。常言又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巴到天明各自飛。近世人情惡薄,父子兄弟到也平常,兒孫雖是疼痛,總比不得夫婦之情。他溺的是閨中之愛,聽的是枕上之言。多少人被婦人迷惑,做出不孝不弟的事來。這斷不是高明之輩。

    如今說這莊生鼓盆的故事,不是唆人夫妻不睦,只要人辨出賢愚,參破真假,從第一着迷處,把這念頭放淡下來,漸漸六根清淨,道念滋生,自有受用。昔人看田夫插秧,詠詩四句,大有見解。詩曰:

    手把青秧插野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稻,退步原來是向前。

    話說周末時,有一高賢,姓莊,名周,字子休,宋國蒙邑人也。曾仕周為漆園吏。師事一個大聖人,是道教之祖,姓李,名耳,字伯陽。伯陽生而白髮,人都呼為老子。莊生常晝寢,夢為蝴蝶,栩栩然於園林花草之間,其意甚適。醒來時,尚覺臂膊如兩翅飛動,心甚異之。以後不時有此夢。莊生一日在老子座間講【易】之暇,將此夢訴之於師。卻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向莊生指夙世因由。

    那莊生原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蝴蝶,天一生水,二生木,木榮花茂,那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得了氣候,長生不死,翅如車輪。後游於瑤池,偷采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位下守花的青鸞啄死。其神不散,托生於世,做了莊周。因他根器不凡,道心堅固,師事老子,學清淨無為之教。今日被老子點破了前生,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訣,傾囊而授。莊生嘿嘿誦習修煉,遂能分身隱形,出神變化。從此棄了漆園吏的前程,辭別老子,週遊訪道。

    他雖宗清淨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第一妻,得疾夭亡;第二妻,有過被出;如今說的是第三妻,姓田,乃田齊族中之女。莊生游於齊國,田宗重其人品,以女妻之。那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莊生不是好色之徒,卻也十分相敬,真箇如魚似水。

    楚威王聞莊生之賢,遣使持黃金百鎰,文錦千端,安車駟馬,聘為上相。莊生嘆道:『犠牛身被文繡,口食芻菽,見耕牛力作辛苦,自誇其榮。及其迎入太廟,刀俎在前,欲為耕牛而不可得也。』遂卻之不受。挈妻歸宋,隱於曹州之南華山。

    一日,莊生出遊山下,見荒冢累累,嘆道:『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人歸冢中,冢中豈能復為人乎?』嗟咨了一回。再行幾步,忽見一新墳,封土未乾。一年少婦人,渾身縞素,坐於此冢之傍,手運齊紈素扇,向冢連扇不已。莊生怪而問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為何舉扇扇土?必有其故。』那婦人並不起身,運扇如故,口中鶯啼燕語,說出幾句不通道理的話來。正是:

    聽時笑破千人口,說出加添一段羞。

    那婦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於此。生時與妾相愛,死不能舍,遺言教妾如要改適他人,直待葬事畢後,墳土幹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築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舉扇扇之。』莊生含笑,想道:『這婦人好性急!虧他還說生前相愛。若不相愛的,還要怎麼?』乃問道:『娘子,要這新土乾燥極易。因娘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不才願替娘子代一臂之勞。』

    那婦人方才起身,深深道個萬福:『多謝官人!』雙手將素白紈扇,遞與莊生。

    莊生行起道法,舉手照冢頂連扇數扇,水氣都盡,其土頓干。婦人笑容可掬,謝道:『有勞官人用力。』將縴手向鬢傍拔下一股銀釵,連那紈扇送莊生,權為相謝。莊生卻其銀釵,受其紈扇。婦人欣然而去。

    莊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坐於草堂,看了紈扇,口中嘆出四句:『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早知死後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田氏在背後,聞得莊生嗟嘆之語,上前相問。那莊生是個有道之士,夫妻之間亦稱為先生。田氏道:『先生有何事感嘆?此扇從何而得?』莊生將婦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述了一遍。『此扇即扇土之物。因我助力,以此相贈。』田氏聽罷,忽發忿然之色,向空中把那婦人千不賢、萬不賢罵了一頓,對莊生道:『如此薄情之婦,世間少有!』莊生又道出四句:

    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慾扇墳。

    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田氏聞言大怒。自古道:怨廢親,怒廢禮。那田氏怒中之言,不顧體面,向莊生面上一啐,說道:『人類雖同,賢愚不等。你何得輕出此語,將天下婦道家看作一例?卻不道歉人帶累好人。你卻也不怕罪過!』莊生道:『莫要彈空說嘴。假如不幸,我莊周死後,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田氏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見好人家婦女吃兩家茶,睡兩家床?若不幸輪到我身上,這樣沒廉恥的事,莫說三年五載,就是一世也成不得,夢兒里也還有三分的志氣!』莊生道:『難說!難說!』

    田氏口出詈語道:『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似你這般沒仁沒義的,死了一個,又討一個,出了一個,又納一個,只道別人也是一般見識。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到是站得腳頭定的,怎麼肯把話與他人說,惹後世恥笑!你如今又不死,直恁枉殺了人!』就莊生手中奪過紈扇,扯得粉碎。莊生道:『不必發怒,只願得如此爭氣甚好!』自此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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