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麼?』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了十餘裏,到樹林之下,只有茅屋三間,並無鄰比。荊公道:『此頗幽寂,可以息勞。』命江居叩門。內有老嫗啟扉,江居亦告以遊客貪路,錯過邸店,特來借宿,來早奉謝。老嫗指中一間屋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只是草房窄狹,放不下轎馬。』江居道:『不妨,我有道理。』荊公降輿入室。江居分付將轎子置於檐下,騾驢放在樹林之中。荊公坐於室內,看那老嫗時,衣衫藍縷,鬢髮蓬鬆,草舍泥牆,頗為潔淨。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自去睡了。
荊公見窗間有字,攜燈看時,亦是律詩八句。詩云:『生已沽名衒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誑葉濤。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恨說青苗。想因過此來親睹,一夜愁添雪鬢毛。』荊公閱之,如萬箭攢心,好生不樂。想道:『一路來,茶坊道院,以至村鎮人家,處處有詩譏誚。這老嫗獨居,誰人到此?亦有詩句,足見怨詞詈語遍於人間矣!那第二聯說「吳國」,乃吾之夫人也。葉濤,是吾故友。此二句詩意猶不可解。』欲喚老嫗問之,聞隔壁打鼾之聲,江居等馬上辛苦,俱已睡去。
荊公展轉尋思,撫膺頓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間甚便新法,故吾違眾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誤我也!』呂惠卿是閩人,故荊公呼為福建子。是夜,荊公長吁短嘆,和衣偃臥,不能成寐,吞聲暗泣,兩袖皆沾濕了。
將次天明,老嫗起身,蓬着頭同一赤腳蠢婢,趕二豬出門外。婢攜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於木盆之中,口中呼:『囉,囉,囉,拗相公來。』二豬聞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雞:『個,個,個,王安石來。』群雞俱至。江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何為呼雞豕之名如此?』
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錢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為業,蠶未成眠,便預借絲錢用去。麻未上機,又借布錢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豬養雞,等候吏胥裏保來征役錢,或准與他,或烹來款待他,自家不曾嘗一塊肉。故此民間怨恨新法,入於骨髓,畜養雞豕,都呼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今世沒奈何他,後世得他變為異類,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
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左右驚訝,荊公容顏改變,索鏡自照,只見鬚髮俱白,兩目皆腫,心下悽慘。自己憂恚所致,思想『一夜愁添雪鬢毛』之句,豈非數乎!命江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江居走到輿前,稟道:『相公施美政於天下,愚民無知,反以為怨。今宵不可再宿村舍,還是驛亭官舍,省些閒氣。』荊公口雖不答,點頭道是。上路多時,到一郵亭,江居先下驢,扶荊公出轎升亭而坐,安排蚤飯。荊公看亭子壁間,亦有絕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
只把惠卿心腹待,不知殺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
他日命衰時敗後,人非鬼責奈愁何?
荊公看罷,艴然大怒,喚驛卒問道:『何物狂夫,敢毀謗朝政如此!』有一老卒應道:『不但此驛有詩,是處皆有留題也。』荊公問道:『此詩為何而作?』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近聞得安石辭了相位,判江寧府,必從此路經過,蚤晚常有村農數百在此左近,伺候他來。』荊公道:『伺他來,要拜謁他麼?』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謁之有!眾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時,打殺了他,分而啖之耳。』
荊公大駭,不等飯熟,趨出郵亭上轎,江居喚眾人隨行。一路只買乾糧充飢,荊公更不出轎,分付兼程趕路,直至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羞入江寧城市,乃卜居於鐘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荊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經念佛,冀消罪愆。他原是過目成誦極聰明的人,一路所見之詩,無字不記,私自寫出與吳國夫人看之,方信亡兒王雱陰府受罪,非偶然也。以此終日憂憤,痰火大發,兼以氣膈,不能飲食。延及歲余,奄奄待盡,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吳國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好言語分付?』荊公道:『夫婦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須掛念。只是散盡家財,廣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報故人葉濤特來問疾,夫人迴避。
荊公請葉濤床頭相見,執其手,囑道:『君聰明過人,宜多讀佛書,莫作沒要緊文字,徒勞無益。王某一生枉費精力,欲以文章勝人,今將死之時,悔之無及。』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荊公嘆道:『生死無常,老夫只恐大限一至,不能發言,故今日為君敘及此也。』葉濤辭去。荊公忽然想起老嫗草舍中詩句第二聯道:『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今日正應其語。不覺撫髀長嘆道:『事皆前定,豈偶然哉!作此詩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曉得我未來之事?吾被鬼神誚讓如此,安能久於人世乎!』
不幾日,疾革,發譫語,將手批頰,自罵道:『王某上負天子,下負百姓,罪不容誅,九泉之下,何面目見唐子方諸公乎?』一連罵了三日,嘔血數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個直臣,苦諫新法不便,安石不聽,也是嘔血而死的。一般樣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聲。至今山間人家,尚有呼豬為拗相公者。
後人論宋朝元氣,都為熙寧變法所壞,所以有靖康之禍。有詩為證:
熙寧新法諫書多,執拗行私奈爾何!
不是此番元氣耗,虜軍豈得流黃河?
又有詩惜荊公之才:
好個聰明介甫翁,高才歷任有清風。
可憐覆餗因高位,只合終身翰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