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塞翁得馬非爲吉,宋子雙盲豈是凶。
禍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話說蘇州府城內有個玄都觀,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劉禹錫有詩道:『玄都觀里桃千樹』,就是此地。一名爲玄妙觀。這觀踞郡城之中,爲姑蘇之勝。其址寬敞,廟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無所不備。各房黃冠道士,何止數百。
內中有個北極真武殿,俗名祖師殿。這一房道士,世傳正一道教,善能書符遣將,剖斷人間禍福。於中單表一個道士,俗家姓張,手中慣弄一個皮雀兒,人都喚他做張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葷酒自不必說,偏好吃一件東西。是甚東西?吠月荒村里,奔風臘雪天。分明一太字,移點在傍邊。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裡把他做個好主顧,若打得一隻壯狗,定去報他來吃,吃得快活時,人家送得錢來,都把與他也不算帳。或有鬼祟作耗,求他書符鎮宅,遇著吃狗肉,就把箸蘸著狗肉汁,寫個符去,教人貼於大門。鄰人往往夜見貼符之處,如有神將往來,其祟立止。
有個矯大戶家,積年開典獲利,感謝天地,欲建一壇齋醮酬答,已請過了清真觀里周道士主壇。周道士誇張皮雀之高,矯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時相請。那矯家養一隻防宅狗,甚是肥壯,張皮雀平昔看在眼裡,今番見他相請,說道:『你若要我來時,須打這隻狗請我,待狗肉煮得稀爛,酒也燙熱了,我才到你家裡。』
主管回覆了矯公。矯公曉得他是蹺蹊古怪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燙熱了酒,煮爛了狗肉,張皮雀到門。主人迎入堂中,告以相請之意。堂中香火燈燭,擺得齊整,供養著一堂神道,眾道士已起過香頭了。張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禮神,也不與眾道士作揖,口中只叫:『快將爛狗肉來吃,酒要熱些!』矯公道:『且看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
當下大盤裝狗肉,大壺盛酒,擺列張皮雀面前,恣意飲啖,吃得盤無餘骨酒無餘滴,十分醉飽,叫道:『咶噪!』吃得快活,嘴也不抹一抹,望著拜神的鋪氈上倒頭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睡至下半夜,眾道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動撣他。矯公等得不耐煩,到埋怨周道士起來。
周道士自覺無顏,不敢分辨,想道:『張皮雀時常吃醉了一睡兩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幾時才醒?』只得將表章焚化了,辭神謝將,收拾道場。
弄到五更,眾道士吃了酒飯,只見張皮雀在拜氈上跳將起來,團團一轉,亂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矯公和眾道士見他風了,都走來圍著看。周道士膽大,向前抱住,將他喚醒了,口裡還叫:『五日,五日。』周道士問其緣故。
張皮雀道:『適才表章,誰人寫的?』周道士道:『是小道親手繕寫的。』張皮雀道:『中間落了一字,差了兩字。』矯公道:『學生也親口念過幾遍,並無差落,那有此話?』張皮雀在袖中簌簌響,抽出一幅黃紙來,道:『這不是表章?』
眾人看見,各各駭然道:『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卻在他袖中,紙角兒也不動半毫?』仔細再念一遍,到天尊寶號中,果然落了一字,卻看不出差處。張皮雀指出其中一聯云:『吃虧吃苦,掙來一倍之錢;柰短柰長,僅作千金之子。「吃虧吃苦」該寫「吃」字,今寫「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吃」音「赤」,「吃」音「格」,兩音也不同。「柰」字,是「李柰」之「柰;「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煩」之「耐」。「柰短柰長」該寫「耐煩」的「耐」字,「柰」是果名,借用不得。你欺負上帝不識字麼?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難處。』矯公和眾道士見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齊都求告道:
『如今重修章奏,再建齋壇,不知可否?』張皮雀道:『沒用,沒用!表文上差落字面還是小事,上帝因你有這道奏章,在天曹日記簿上查你的善惡。你自開解庫,爲富不仁,輕兌出,重兌入,水絲出,足紋入,兼將解下的珠寶,但揀好的都換了自用。又凡質物值錢者才足了年數,就假託變賣過了,不准贖取。如此刻剝貧戶,以致肥饒。你奏章中全無悔罪之言,多是自誇之語,已命雷部於即日焚燒汝屋,盪毀你的家私。我只爲感你一狗之惠,求寬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懇告,已准到五日了。你可出個曉字:「凡五日內來贖典者免利,只收本錢。」其向來欺心,換人珠寶,賴人質物,雖然勢難吐退,發心喜舍,變賣爲修橋補路之費。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
矯公初時也還有信從之意,聽說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這風道士必然假託此因,來布施我的財物。難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況且掌財的人,算本算利,怎肯放鬆,口中答應,心下不以爲然。張皮雀和眾道士辭別自去了。矯公將此話閣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庫里火起,前堂後廳,燒做白地。第二日,這些質當的人家都來討當,又不肯賠償,結起訟來,連田地都賣了,矯大戶一貧如洗。有人知道張皮雀曾預言雷火之期,從此益敬而畏之。
張皮雀在玄都觀五十餘年,後因渡錢塘江,風逆難主,張皮雀遣天將打纜,其去如飛。皮雀呵呵大笑,觸了天將之怒,爲其所擊而死。後有人於徽商家扶鸞,皮雀降筆,自稱:『原是天上苟元帥,塵緣已滿,眾將請他上天歸班,非擊死也。』
征商聞真武殿之靈異,舍施千金,於殿前堆一石假山,以爲壯觀之助。這假山雖則美觀,反破了風水,從此本房道侶,更無得道者。詩云:雷火曾將典庫焚,符驅鬼祟果然真。玄都觀里張皮雀,莫道無神也有神。
爲何說這張皮雀的話?只爲一般有個人家,信了書符召將,險些兒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滿,也是蘇州府崑山縣人。少時讀書不就,將銀援例納了個令史,就參在本縣戶房爲吏。他原是個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個月令史,衙門上下,沒一個不喜歡他。又去結交這些門子,要他在知縣相公面前幫襯,不時請他們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縣相公比較,審問到夜靜更深時,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諢。
那門子也都感激,在縣主面前雖不能用力,每事卻也十分周全。時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開各吏送鬮庫房,思量要謀這個美缺。那庫房舊例,一吏輪管兩季,任憑縣主隨意點的。眾吏因見是個利藪,人人思想要管,屢屢縣主點來,都不肯服。卻去上司具呈批准,要六房中擇家道殷實老成無過犯的,當堂拈鬮,各吏具結申報上司,若新參及役將滿者,俱不許鬮。然雖如此,其權出在吏房,但平日與吏房相厚的,送些東道,他便混帳開上去,那裡管新參、役滿、家道殷實不殷實?這叫做官清私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