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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1)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布:福哥

2020-8-26 02:09

    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上書聲。丈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

    紅日偶然陰翳,黃河尚有澄清。浮雲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

    這首【西江月】,大概說人窮通有時,固不可以一時之得意,而自誇其能;亦不可以一時之失意,而自墜其志。唐朝甘露年間,有個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權壓百僚,僮僕千數,日食萬錢,說不盡榮華富貴。其府第廚房與一僧寺相鄰,每日廚房中滌鍋淨碗之水,傾向溝中,其水從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見溝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觀看,乃是上白米飯,王丞相廚下鍋里碗裡洗刷下來的。長老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隨口吟詩一首:

    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

    舂去細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

    三餐飽食無餘事,一口飢時可療貧。

    堪嘆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長老吟詩已罷,隨喚火工道人,將笊籬笊起溝內殘飯,向清水河中滌去污泥,攤於篩內,日色曬乾,用磁缸收貯,且看幾時滿得一缸。不勾三四個月,其缸已滿。

    兩年之內,共積得六大缸有餘。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貴,萬代奢華;誰知樂極生悲,一朝觸犯了朝延,闔門待勘,未知生死。其時賓客散盡,僮僕逃亡,倉廩盡爲仇家所奪。王丞相至親二十三口,米盡糧絕,擔飢忍餓,啼哭之聲,聞於鄰寺。長老聽得,心懷不忍。只是一牆之隔,除非穴牆可以相通。長老將缸內所積飯干浸軟,蒸而饋之。

    王涯丞相吃罷,甚以爲美,遣婢子問老僧,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貧僧家常之飯,乃府上滌釜洗碗之餘,流出溝中,貧僧可惜有用之物,棄之無用,將清水洗盡,日色曬乾,留爲荒年貧丐之食,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聽罷,嘆道:『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敗?今日之禍,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

    當初富貴時節,怎知道有今日!正是:

    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

    此乃福過災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貧賤之時,那知後日富貴?即如榮華之日,豈信後來苦楚?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後樂的故事。列位看官們,內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不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以待時來,不要先墜了志氣。有詩四句:

    秋風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會伸。

    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話說國朝天順年間,福建延平府將樂縣,有個宦家,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因論太監王振專權誤國,削籍爲民。夫人早喪,單生一子,名曰馬任,表字德稱;十二歲游庠,聰明飽學。說起他聰明,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論起他飽學,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笥。真箇文章蓋世,名譽過人。馬給事愛惜如良金美玉,自不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兒郎,一來爲他是黃門的貴公子,二來道他經解之才,早晚飛黃騰達,無不爭先奉承。其中更有兩個人奉承得要緊,真箇是:

    冷中送暖,閒里尋忙。出外必稱弟兄,使錢那問爾我。偶話店中酒美,請飲三杯;才夸妓館容嬌,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猶雲手有餘香;隨口蹋痰,惟恐人先著腳。說不盡諂笑脅肩,只少個出妻獻子。

    一個叫黃勝,綽號黃病鬼;一個叫顧祥,綽號飛天炮仗。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識丁,也頂個讀書的虛名。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扳他日後富貴往來。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彼以禮來,此以禮往,見他殷勤,也遂與之爲友。黃勝就把親妹六媖,許與德稱爲婚。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不勝之喜,但從小立個誓願:若要洞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時值鄉試之年,忽一日,黃勝、顧祥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牌上寫道:『要知命好醜,只問張鐵口!』馬德稱道:『此人名爲「鐵口」,必肯直言。』買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生賤造,求教!』先生問了八字,將五行生剋之數,五星虛實之理,推算了一回,說道:『尊官若不見怪,小子方敢直言。』馬德稱道:『君子問災不問福,何須隱諱!』

    黃勝、顧祥兩個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說出話來衝撞了公子。黃勝便道:『先生仔細看看,不要輕談!』顧祥道:『此位是本縣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發解,還是發魁?』先生道:『小子只據理直講,不知准否,貴造「偏才歸祿」,父主崢嶸,論理必生於貴宦之家。』黃顧二人拍手大笑道:『這就准了。』先生道:『五星中「命纏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

    先生道:『只嫌二十二歲交這運不好,官煞重重,爲禍不小。不但破家,亦防傷命。若過得三十一歲,後來到有五十年榮華。只怕一丈闊的水缺,雙腳跳不過去。』黃勝就罵起來道:『放屁,那有這話!』顧祥伸出拳來道:『打這廝,打歪他的鐵嘴!』馬德稱雙手攔住道:『命之理微,只說他算不准就罷了,何須計較。』黃顧二人,口中還不乾淨,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那先生只求無事,也不想算命錢了。正是:

    阿諛人人喜,直言個個嫌。

    那時連馬德稱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雖不深怪那先生,卻也不信。誰知三場得意,榜上無名。自十五歲進場,到今二十一歲,三科不中。若論年紀還不多,只爲進場屢次了,反覺不利。又過一年,剛剛二十二歲。馬給事一個門生,又參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尋馬萬群當初做有司時罪過,坐贓萬兩,著本處撫按追解。馬萬群本是個清官,聞知此信,一口氣得病數日身死。馬德稱哀戚盡禮,此心無窮。卻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萬兩贓銀交納。此時只得變賣家產,但是有稅契可查者,有司逕自估價官賣。只有續置一個小小田莊,未曾起稅,官府不知。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交,只說顧家產業,央他暫時承認。又有古董書籍等項,約數百金,寄與黃勝家中去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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