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麼?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復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材,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於此僧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象少,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紬道袍脫下,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將銀子、衣服收過了。
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簪,相煩換些銅錢,以爲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復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麼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
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帶憂慘之色,只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
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道謝,道:『檀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願投宅上爲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裡,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嘆不已。正是: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
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宋金只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盪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苟賤,與童僕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崑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面。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貼。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爲非。』
范舉人是綿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乾乾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只得迴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伍伯吹簫於吳門,韓王寄食於漂母。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便吃了,討不來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面黃肌瘦,全無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廟中擔飢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面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看,正是父親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劉有才,號順泉的。宋金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不敢相識,只得垂眼低頭而走。那劉有才早已看見,從背後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麼?爲何如此模樣?』宋金兩淚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齊,不敢爲禮了。承老叔垂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范知縣無禮之事,告訴了一遍。劉翁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幫,管教你飽暖過日。』
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當下劉翁引著宋金到於河下,劉翁先上船,對劉嫗說知其事。劉嫗道:『此乃兩得其便,有何不美。』劉翁就在船頭上招宋小官上船。於自身上脫下舊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後艄,見了媽媽徐氏,女兒宜春在傍,也相見了。宋金走出船頭,劉翁道:『把飯與宋小官吃。』劉嫗道:『飯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熱茶在鍋內。』宜春便將瓦罐子舀了一罐滾熱的茶。劉嫗便在廚櫃內取了些醃菜,和那冷飯,付與宋金道:『宋小官,船上買賣,比不得家裡,胡亂用些罷!』
宋金接得在手。又見細雨紛紛而下,劉翁叫女兒:『後艄有舊氈笠,取下來與宋小官戴。』宜春取舊氈笠看時,一邊已自綻開。宜春手快,就盤髻上拔下針線將綻處縫了,丟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氈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氈笠,吃了茶淘冷飯。劉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掃抹船隻,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無話。次日,劉翁起身,見宋金在船頭上閒坐,心中暗想:『初來之人,莫慣了他。』便吆喝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閒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如何空坐?』宋金連忙答應道:『但憑驅使,不敢有違!』劉翁便取一束麻皮,付與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並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都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客人無不敬而愛之,都夸道:『好個宋小官,少年伶俐。』劉翁、劉嫗見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顧他,在客人面前,認爲表侄。宋金亦自以爲得所,心安體適,貌日豐腴,凡船戶中無不欣羨。
光陰似箭,不覺二年有餘。劉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紀漸老,止有一女,要求個賢婿以靠終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是夜與媽媽飲酒半醺,女兒宜春在傍,劉翁指著女兒對媽媽道:『宜春年紀長成,未有終身之託,奈何?』劉嫗道:『這是你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難得個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就不能勾了。』劉嫗道:『何不就許了宋小官?』
劉翁假意道:『媽媽說那裡話!他無家無倚,靠著我船上吃飯,手無分文,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後,況系故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才,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須不辱了門面,我兩口兒老來也得所靠。』劉翁道:『媽媽,你主意已定否?』劉嫗道:『有什麼不定?』劉翁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