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众人晓得三官败过三万银子是真的,谋命的事未必,都将好言劝解。玉姐说:『列位,你既劝我不要到官,也得我骂他几句,出这口气。』众人说:『凭你骂罢!』玉姐骂道:『你这亡八是喂不饱的狗,鸨子是填不满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骗别人。奉承尽是天罗网,说话皆是陷人坑。只图你家长兴旺,那管他人贫不贫。
八百好钱买了我,与你挣了多少银。我父叫做周彦亨,大同城里有名人。买良为贱该甚罪?兴贩人口问充军。哄诱良家子弟犹自可,图财杀命罪非轻!你一家万分无天理,我且说你两三分。』
众人说:『玉姐,骂得勾了。』鸨子说:『让你骂许多时,如今该回去了。』
玉姐说:『要我回去,须立个文书执照与我。』众人说;『文书如何写?』玉姐说:『要写「不合买良为娼,及图财杀命」等话。』亡八那里肯写。玉姐又叫起屈来。众人说:『买良为娼,也是门户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实,却难招认。我们只主张写个赎身文书与你罢!』亡八还不肯。众人说:『你莫说别项,只王公子三万银子也勾买三百个粉头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罢!』
众人都到酒店里面,讨了一张绵纸,一人念,一人写,只要亡八、鸨子押花。玉姐道:『若写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众人道:『还你停当。』写道:『立文书本司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向将钱八百文,讨大同府人周彦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为娼……』写到『不愿为娼』,玉姐说:『这句就是了。须要写收过王公子财礼银三万两。』亡八道:『三儿,你也拿些公道出来,这一年多费用去了,难道也算?』众人道:『只写二万罢。』又写道:『……有南京公子王顺卿,与女相爱,淮得过银二万两,凭众议作赎身财礼。今后听凭玉堂春嫁人,并与本户无干。立此为照。』后写『正德年月日,立文书乐户苏淮同妻一秤金』。
见人有十余人,众人先押了花。苏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画个十字。玉姐收讫。又说:『列位老爹!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讲个明。』众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楼,原是王公子盖的,拨与我住。丫头原是公子买的,要叫两个来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项,须是一一供给,不许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众人说:『这事都依着你。』玉姐辞谢先回。亡八又请众人吃过酒饭方散。正是: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说公子在路,夜住晓行,不数日,来到金陵自家门首下马。王定看见,唬了一惊。上前把马扯住,进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见了。三官就问:『我老爷安么?』王定说:『安。』『大叔、二叔、姑爷、姑娘何如?』王定说:『俱安。』又问:『你听得老爷说我家来,他要怎么处?』王定不言,长吁一口气,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语,想是老爷要打死我。』王定说:『三叔,老爷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见老爷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讨些盘费,他方去安身罢!』公子又问:『老爷这二年,与何人相厚?央他来与我说个人情。』王定说:『无人敢说。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间稍题题,也不敢直说。』
三官道:『王定,你去请姑爹来,我与他讲这件事。』王定即时去请刘斋长、何上舍到来。叙礼毕,何、刘二位说:『三舅,你在此,等俺两个与咱爷讲过,使人来叫你。若不依时,捎信与你,作速逃命。』
二人说罢,竟往潭府来见了王尚书。坐下,茶罢,王爷问何上舍:『田庄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爷又问刘斋长:『学业何如?』答说:『不敢,连日有事,不得读书。』王爷笑道:『「读书过万卷,下笔如有神。」秀才将何为本?「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今后须宜勤学,不可将光阴错过。』刘斋长唯唯谢教。何上舍问:『客位前这墙几时筑的?一向不见。』王爷笑曰:『我年大了,无多田产,日后恐怕大的二的争竞,预先分为两分。』二人笑说:『三分家事,如何只做两分?三官回来,叫他那里住?』
王爷闻说,心中大恼:『老夫平生两个小儿,那里又有第三个?』二人齐声叫:『爷,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当初还是爷不是,托他在北京讨帐,无有一个去接寻。休说三官十六七岁,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惯江湖,也迷了心。』二人双膝跪下,吊下泪来。王爷听说:『没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题起了!』正说间,二位姑娘也到。
众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着王爷一人。王爷说:『今日不请都来,想必有甚事情?』
即叫家奴摆酒。何静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闺女昨晚作一梦,梦三官王景隆身上蓝缕,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这个梦,半夜捶床捣枕哭到天明,埋怨着我不接三官,今日特来问问三舅的信音。』刘心斋亦说:『自三舅在京,我夫妇日夜不安,今我与姨夫凑些盘费,明日起身去接他回来。』王爷含泪道:『贤婿,家中还有两个儿子,无他又待怎生?』何、刘二人往外就走。王爷向前扯住问:『贤婿何故起身?』二人说:『爷撒手,你家亲生子还是如此,何况我女婿也?』
大小儿女放声大哭,两个哥哥一齐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边吊下泪来。
引得王爷心动,亦哭起来。
王定跑出来说:『三叔,如今老爷在那里哭你,你好过去见老爷,不要待等恼了。』王定推着公子进前厅跪下说:『爹爹!不孝儿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爷两手擦了泪眼,说:『那无耻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与畜生面庞厮像,假充畜生来家,哄骗我财物,可叫小厮拿送三法司问罪!』那公子往外就走。
二位姐姐赶至二门首拦住,说:『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说:『二位姐姐,开放条路与我逃命罢!』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来双膝跪下,两个姐姐手指说:『短命的!娘为你痛得肝肠碎,一家大小为你哭得眼花,那个不牵挂!』众人哭在伤情处,王爷一声喝住众人不要哭,说:『我依着二位姐夫,收了这畜生,可叫我怎么处他?』众人说:『消消气再处。』
王爷摇头。奶奶说:『凭我打罢。』王爷说:『可打多少?』众人说:『任爷爷打多少。』王爷道:『须依我说,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说:『爹爹严命,不敢阻当,容你儿代替罢!』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爷说;『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说:『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这等黄瘦,一棍打在哪里?等他膔满肉肥,那时打他不迟。』王爷笑道:『我儿,你也说得是。想这畜生,天理已绝,良心已丧,打他何益?我问你:「家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无处挣钱,作何生意以为糊口之计?要做买卖,我又无本钱与你。二位姐夫问他那银子还有多少?』何、刘便问:『三舅银子还有多少?』王定抬过皮箱打开,尽是金银首饰器皿等物。
王爷大怒,骂:『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这东西?快写首状,休要玷辱了门庭。』
三官高叫:『我爹爹息怒,听不肖儿一言。』遂将初遇玉堂春,后来被鸨儿如何哄骗尽了,如何亏了王银匠收留,又亏了金哥报信,玉堂春私将银两赠我回乡,这些首饰器皿,皆玉堂春所赠,备细述了一遍。王爷说,骂道:『无耻狗畜生!自家三万银子都花了,却要娼妇的东西,可不羞杀了人。』三官说:『儿不曾强要他的,是他情愿与我的。』王爷说:『这也罢了,看你姐夫面上,与你一个庄子,你自去耕地布种。』公子不言。王爷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说?』公子说:『这事不是孩儿做的。』王爷说:『这事不是你做的,你还去嫖院罢!』
三官说:『儿要读书。』王爷笑曰:『你已放荡了,心猿意马,读甚么书?』公子说:『孩儿此回笃志用心读书。』王爷说:『既知读书好,缘何这等胡为?』
何静庵立起身来说:『三舅受了艰难苦楚,这下来改过迁善,料想要用心读书。』
王爷说:『就依你众人说,送他到书房里去,叫两个小厮去伏侍他。』即时就叫小厮送三官往书院里去。两个姐夫又来说:『三舅久别,望老爷留住他,与小婿共饮则可。』王爷说:『贤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纵他。』二人道:『老爷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饮,尽醉方归。这一出父子相会,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