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卻說皮氏差人密密傳與趙昂,叫他快來打點。趙昂拿着沈家銀子,與刑房吏一百兩,書手八十兩,掌案的先生五十兩,門子五十兩,兩班皂隸六十兩,禁子每人二十兩,上下打點停當。封了一千兩銀子,放在壇內,當酒送與王知縣。知縣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出來。不多時到了,當堂跪下。知縣說:『我夜來一夢,夢見沈洪說:「我是蘇氏藥死,與那皮氏無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縣大怒,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招。』叫皂隸:『與我拶起着實打,問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過,說:『願招。』
知縣說:『放下刑具。』皂隸遞筆與玉姐畫供。知縣說:『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監。』皂隸將玉姐手肘腳鐐,帶進南牢。禁子、牢頭都得了趙上舍銀子,將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詳允之後就遞罪狀,結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縛虎擒龍計,斷送愁鸞泣鳳人。
且喜有個刑房吏,姓劉名志仁,為人正直無私,素知皮氏與趙昂有奸,都是王婆說合。數日前撞見王婆在生藥鋪內贖砒霜,說:『要藥老鼠。』劉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來,趙監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銀子來衙門打點,把蘇氏買成死罪,天理何在?躊躇一會,『我下監去看看。』
那禁子正在那裡逼玉姐要燈油錢。志仁喝退眾人,將溫言寬慰玉姐,問其冤情。玉姐垂淚拜訴來歷。志仁見四傍無人,遂將趙監生與皮氏私情及王婆贖藥始末,細說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後有機會,我指點你去叫冤。日逐飯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謝。
禁子見劉志仁做主,也不敢則聲。此話閣過不題。
卻說公子自到真定府為官,興利除害,吏畏民悅。只是想念玉堂春,無刻不然。一日正在煩惱,家人來報,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來了。公子聽說,接進家小。
見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內自思:『容貌到也齊整,怎及得玉堂春風趣?』當時擺了合歡宴,吃下合卺杯,畢姻之際,猛然想起多嬌,『當初指望白頭相守,誰知你嫁了沈洪,這官誥卻被別人承受了。』雖然陪伴了劉氏夫人,心裡還想着玉姐,因此不快。當夜中了傷寒。又想當初與玉姐別時,發下誓願,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見玉姐在傍。劉夫人遣人到處祈禳,府縣官都來問安,請名藥切脈調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余,官聲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選天下官員,公子在部點名已畢,回到下處,焚香禱告天地,只願山西為官,好訪問玉堂春消息。須臾馬上人來報:『王爺點了山西巡按。』公子聽說,兩手加額:『趁我平生之願矣。』次日領了敕印,辭朝,連夜起馬,往山西省城上任訖。即時發牌,先出巡平陽府。
公子到平陽府,坐了察院,觀看文卷。見蘇氏玉堂春問了重刑,心內驚慌,其中必有蹺蹊。隨叫書吏過來:『選一個能幹事的,跟着我私行採訪。你眾人在內,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時下換了素巾青衣,隨跟書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兩個騾子,往洪同縣路上來。這趕腳的小伙,在路上閒問:『二位客官往洪同縣有甚貴幹?』公子說:『我來洪同縣要娶個妾,不知誰會說媒?』小伙說:『你又說娶小,俺縣裡一個財主,因娶了個小,害了性命。』公子問:『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說:『這財主叫沈洪,婦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來的。他那大老婆皮氏與那鄰家趙昂私通,怕那漢子回來知道,一服毒藥把沈洪藥死了。這皮氏與趙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縣,將銀買囑官府衙門,將玉堂春屈打成招,問了死罪,送在監里。若不是虧了一個外郎,幾時便死了。』
公子又問:『那玉堂春如今在監死了?』小伙說:『不曾。』公子說:『我要娶個小,你說可投着誰做媒?』小伙說:『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罷,他極會說媒。』公子說:『你怎麼知道他會說媒?』小伙說:『趙昂與皮氏都是他做牽頭。』公子說:『如今下他家裡罷。』小伙竟引到王婆家裡,叫聲:『乾娘!我送個客官在你家來,這客官要娶個小,你可與他說媒。』
王婆說:『累你,我轉了錢來,謝你。』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間與王婆攀話。見他能言快語,是個積年的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趙監生前後門看了一遍,與沈洪家緊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來吃了早飯,還了王婆店錢。說:『我不曾帶得財禮,到省下回來,再作商議。』公子出的門來,雇了騾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進了察院,不題。
次早,星火發牌,按臨洪同縣。各官參見過,分付就要審錄。王知縣回縣,叫刑房吏書,即將文卷審冊,連夜開寫停當,明日送審不題。
卻說劉志仁與玉姐寫了一張冤狀,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縣坐在監門首,把應解犯人點將出來。玉姐披枷帶鎖,眼淚紛紛。隨解子到了察院門首,伺候開門。巡捕官迴風已畢,解審牌出。公子先喚蘇氏一起。玉姐口稱冤枉,探懷中訴狀呈上。
公子抬頭見玉姐這般模樣,心中悽慘,叫聽事官接上狀來。公子看了一遍,問說:『你從小嫁沈洪,可還接了幾年客?』玉姐說:『爺爺,我從小接着一個公子,他是南京禮部尚書三舍人。』公子怕他說出醜處,喝聲:『住了,我今只問你謀殺人命事,不消多講。』玉姐說:『爺爺,若殺人的事,只問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問了一遍。玉姐又說了一遍。公子分付劉推官道:『聞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來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縣訪得這皮氏藥死親夫,累蘇氏受屈,你與我把這事情用心問斷。』說罷,公子退堂。
劉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蘇氏,你謀殺親夫,是何意故?』玉姐說:『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趙監生合計毒死男子,縣官要錢,逼勒成招。
今日小婦拼死訴冤,望青天爺爺做主。』劉爺叫皂隸把皮氏采上來,問:『你與趙昂姦情可真麼?』皮氏抵賴沒有。劉爺即時拿趙昂和王婆到來面對,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劉爺又叫小叚名:『你送面與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夾起。
小叚名說:『爺爺,我說罷!那日的面,是俺娘親手盛起,叫小婦人送與爹爹吃。小婦人送到西廳,爹叫新娘同吃。新娘關着門,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時口鼻流血死了。』劉爺又問趙昂姦情,小叚名也說了。趙昂說:『這是蘇氏買來的硬證。』
劉爺沉吟了一會,把皮氏這一起分頭送監,叫一書吏過來:『這起潑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計,用一個大櫃,放在丹墀內,鑿幾個孔兒,你執紙筆暗藏在內,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來問他,不招,即把他們鎖在櫃左櫃右,看他有甚麼說話,你與我用心寫來。』劉爺分付已畢,書吏即辦一大櫃,放在丹墀,藏身於內。劉爺又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來再審。
又問:『招也不招?』趙昂、皮氏、王婆三人齊聲哀告,說:『就打死小的,那裡招?』劉爺大怒,分付:『你眾人各自去吃飯來,把這起奴才着實拷問。把他放在丹墀里,連小叚名四人鎖於四處,不許他交頭接耳。』皂隸把這四人鎖在櫃的四角,眾人盡散。
卻說皮氏抬起頭來,四顧無人,便罵:『小叚名!小奴才!你如何亂講?今日再亂講時,到家中活敲殺你!』小叚名說:『不是夾得疼,我也不說。』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這刑杖不過,等劉爺出來,說了罷。』趙昂說:『好娘,我那些虧着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順你,即把你做親母。』
王婆說:『我再不聽你哄我。叫我圓成了,認我做親娘,許我兩石麥,還欠八升;許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段衣兩套,止與我一條藍布裙;許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幹的事,沒天理,教我只管與你熬刑受苦。』皮氏說:『老娘,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過今日不招,便沒事了。』櫃裡書吏把他說的話盡記了,寫在紙上。
劉爺升堂,先叫打開柜子。書吏跑將出來,眾人都唬軟了。劉爺看了書吏所錄口詞,再要拷問,三人都不打自招。趙昂從頭依直寫得明白。各各畫供已完,遞至公案。劉爺看了一遍,問蘇氏:『你可從幼為娼,還是良家出身?』蘇氏將蘇淮買良為賤,先遇王尚書公子,揮金三萬,後被老鴇一秤金趕逐,將奴賺賣與沈洪為妾,一路未曾同睡,備細說了。
劉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筆定罪:『皮氏凌遲處死,趙昂斬罪非輕。王婆贖藥是通情,杖責叚名示警。王縣貪酷罷職,追贓不恕衙門。蘇淮買良為賤合充軍,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劉爺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監。次日親捧招詳,送解察院,公子依擬。留劉推官後堂待茶,問:『蘇氏如何發放?』劉推官答言:『發還原籍,擇夫另嫁。』公子屏去從人,與劉推官吐膽傾心,備述少年設誓之意:『今日煩賢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銀匠處暫居,足感足感。』劉推官領命奉行,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行下關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蘇淮、一秤金依律問罪。蘇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認得是公子,還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號。不勾半月,嗚呼哀哉!正是:
萬兩黃金難買命,一朝紅粉已成灰。
再說公子一年任滿,復命還京。見朝已過,便到王匠處問信。王匠說有金哥伏侍,在頂銀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頂銀胡同,見了玉姐,二人放聲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節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稱謝。公子說:『我父母娶了劉氏夫人,甚是賢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決不妒忌。』當夜同飲同宿,濃如膠漆。
次日,王匠、金哥都來磕頭賀喜。公子謝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蘇淮家當原是玉堂春置辦的,今蘇淮夫婦已絕,將遺下家財,撥與王匠、金哥二人管業,以報其德。上了個省親本,辭朝,和玉堂春起馬共回南京。到了自家門首,把門人急報老爺說:『小老爺到了。』老爺聽說甚喜。
公子進到廳上,排了香案,拜謝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兩位姐夫、姐姐都相見了。又引玉堂春見禮已畢。玉姐進房,見了劉氏說:『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劉氏說:『姐姐怎說這話?你在先,奴在後。』玉姐說:『奶奶是名門宦家之子,奴是煙花,出身微賤。』
公子喜不自勝,當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稱,一家和氣。公子又叫:『王定,你當先在北京三番四復規諫我,乃是正理。我今與老老爺說,將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賞之。後來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孫繁盛。有詩嘆云:
鄭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聞。
風流子弟知多少,夫貴妻榮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