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天曉,家人見華安房門封鎖,奔告學士。學士教打開看時,床帳什物一毫不動,護書內帳目開載明白。學士沉思,莫測其故。抬頭一看,忽見壁上有詩八句,讀了一遍,想:『此人原名不是康宣。』又不知甚麼意故,來府中住許多時,若是不良之人,財上又分毫不苟。又不知那秋香如何就肯隨他逃走,如今兩口兒又不知逃在那裡?『我棄此一婢,亦有何難。只要明白了這樁事跡。』便叫家童喚捕人來,出信賞錢,各處緝獲康宣、秋香。杳無影響。過了年余,學士也放過一邊了。
忽一日學士到蘇州拜客,從閶門經過。家童看見書坊中有一秀才坐而觀書,其貌酷似華安,左手亦有枝指,報與學士知道。學士不信,分付此童再去看個詳細,並訪其人名姓。家童復身到書坊中,那秀才又和着一個同輩說話,剛下階頭。
家童乖巧,悄悄隨之。那兩個轉灣向潼子門下船去,僕從相隨共有四五人。背後察其形相,分明與華安無二,只是不敢唐突。家童迴轉書坊,問店主:『適來在此看書的是什麼人?』店主道:『是唐伯虎解元相公。今日是文衡山相公舟中請酒去了。』家童道:『方才同去的那一位可就是文相公麼?』店主道:『那是祝枝山,也都是一般名士。』家童一一記了,回覆了華學士。學士大驚,想道:『久聞唐伯虎放達不羈,難道華安就是他?明日專往拜謁,便知是否。』
次日寫了名帖,特到吳趨坊拜唐解元。解元慌忙出迎,分賓而坐。學士再三審視,果肖華安。及捧茶,又見手白如玉,左有枝指,意欲問之,難於開口。茶罷,解元請學士書房中小坐,學士有疑未決,亦不肯輕別,遂同至書房。見其擺設齊整,嘖嘖嘆羨。少停酒至,賓主對酌多時。學士開言道:『貴縣有個康宣,其人讀書不遇,甚通文理。先生識其人否?』解元唯唯。學士又道:『此人去歲曾傭書於舍下,改名華安。先在小兒館中伴讀,後在學生書房管書柬,後又在小典中為主管。因他無室,教他於賤婢中自擇,他擇得秋香成親。數日後夫婦俱逃,房中日用之物一無所取,竟不知其何故?學生曾差人到貴處察訪,並無其人,先生可略知風聲麼?』解元又唯唯。
學士見他不明不白,只是胡答應,忍耐不住,只得又說道:『此人形容頗肖先生模樣,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解元又唯唯。少頃,解元暫起身入內。學士翻看桌上書籍,見書內有紙一幅,題詩八句,讀之,即壁上之詩也。解元出來,學士執詩問道:『這八句詩乃華安所作,此字亦華安之筆,如何有在尊處?必有緣故,願先生一言以決學生之疑。』解元道:『容少停奉告。』學士心中愈悶道:『先生見教過了,學生還坐,不然即告辭矣!』
解元道:『稟復不難,求老先生再用幾杯薄酒。』學士又吃了數杯,解元巨觥奉勸。學士已半酣,道:『酒已過分,不能領矣!學生惓惓請教,止欲剖胸中之疑,並無他念。』解元道:『請用一箸粗飯。』飯後獻茶,看看天晚,童子點燭到來。
學士愈疑,只得起身告辭。解元道:『請老先生暫挪貴步,當決所疑。』命童子秉燭前引,解元陪學士隨後共入後堂。
堂中燈燭輝煌,裡面傳呼:『新娘來!』只見兩個丫鬟,伏侍一位小娘子,輕移蓮步而出,珠珞重遮,不露嬌面。學士惶悚退避,解元一把扯住衣袖,道:『此小妾也,通家長者,合當拜見,不必避嫌。』丫鬟鋪氈,小娘子向上便拜,學士還禮不迭。解元將學士抱住,不要他還禮。拜了四拜,學士只還得兩個揖,甚不過意。拜罷,解元攜小娘子近學士之旁,帶笑問道:『老先生請認一認,方才說學生頗似華安,不識此女亦似秋香否?』
學士熟視大笑,慌忙作揖,連稱得罪!解元道:『還該是學生告罪!』二人再至書房。解元命重整杯盤,洗盞更酌。
酒中學士復叩其詳,解元將閶門舟中相遇始末細說一遍,各各撫掌大笑。學士道:『今日即不敢以記室相待,少不得行子婿之禮。』解元道:『若要甥舅相行,恐又費丈人妝奩耳。』二人復大笑。是夜,盡歡而別。
學士回到舟中,將袖中詩句置於桌上,反覆玩味:『首聯道「擬向華陽洞裡游」,是說有茅山進香之行了,「行蹤端為可人留」,分明為中途遇了秋香,擔閣住了。第二聯「願隨紅拂同高蹈,改向朱家惜下流」,他屈身投靠,便有相挈而逃之意。第三聯「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這兩句明白。末聯「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康字與唐字頭一般,宣字與寅字頭無二,是影着唐寅二字,我自不能推詳耳。他此舉雖似情痴,然封還衣飾,一無所取,乃禮義之人,不枉名士風流也。』
學士回家,將這段新聞向夫人說了,夫人亦駭然。於是厚具裝奩,約值千金,差當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從此兩家遂為親戚,往來不絕。至今吳中把此事傳作風流話柄。有唐解元【焚香默坐歌】,自述一生心事,最做得好!歌曰:
焚香嘿坐自省已,口裡喃喃想心裡。
心中有甚害人謀?口中有甚欺心語?
為人能把口應心,孝弟忠信從此始。
其餘小德或出入,焉能磨涅吾行止。
頭插花枝手把杯,聽罷歌童看舞女。
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為之恥。
及至心中與口中,多少欺人沒天理。
陰為不善陽掩之,則何益矣待勞耳。
請坐且聽吾語汝,凡人有生必有死。
死見閻君面不慚,才是堂堂好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