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09
次日,放心不下,換了一身整齊衣服,又約了二趙,在金明池上尋昨日小娘子蹤跡。分明昔日陽台路,不見當時行雨人。吳小員外在遊人中,往來尋趁,不見昨日這位小娘子,心中悶悶不悅。趙大哥道:『足下情懷少樂,想尋春之興未遂。此間酒肆中,多有當壚少婦。愚弟兄陪足下一行,倘有看得上肯的,沽飲三杯,也當春風一度,如何?』小員外道:『這些老妓夙娼,殘花敗柳,學生平日都不在意。』趙二哥道:『街北第五家,小小一個酒肆,到也精雅。內中有個量酒的女兒,大有姿色,年紀也只好二八,只是不常出來。』小員外欣然道:『煩相引一看!』三人移步街北,果見一個小酒店,外邊花竹扶疏,裡面杯盤羅列。
趙二哥指道:『此家就是。』三人入得門來,悄無人聲。不免喚一聲:『有人麼?有人麼?』須臾之間,似有如無,覺得嬌嬌媚媚,妖妖嬈嬈,走一個十五六歲花朵般多情女兒出來。那三個子弟,見了女兒,齊齊的三頭對地,六臂向身,唱個喏道:『小娘子拜揖。』那多情的女兒,見了三個子弟,一點春心動了,按捺不下,一雙腳兒出來了,則是麻麻地進去不得。緊挨着三個子弟坐地,便教迎兒取酒來。那四個可知道喜!四口兒並來,沒一百歲。方才舉得一杯,忽聽得驢兒蹄響,車兒輪響,卻是女兒的父母上墳回來。三人敗興而返。
迤邐春色凋殘,勝游難再,只是思憶之心,形於夢寐。轉眼又是一年。三個子弟不約而同,再尋舊約。頃刻已到。但見門戶蕭然,當壚的人不知何在。三人少歇一歇問信,則見那舊日老兒和婆子走將出來,三人道:『丈丈拜揖,有酒打一角來。』便問:『丈丈,去年到此,見個小娘子量酒,今日如何不見?』
那老兒聽了,簌地兩行淚下:『覆官人,老漢姓盧,名榮。官人見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兒,小名愛愛。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墳,不知何處來三個輕薄廝兒,和他吃酒,見我回來散了,中間別事不知。老拙兩個薄薄罪過他兩句言語,不想女兒性重,頓然悒怏,不吃飲食,數日而死。這屋後小丘,便是女兒的墳。』說罷,又簌簌地淚下。三人噤口不敢再問,連忙還了酒錢,三個馬兒連着,一路傷感不已。回頭顧盼,淚下沾襟,怎生放心得下!正是:
夜深喧暫息,池台惟月明。
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那三個正行之際,恍惚見一婦人,素羅罩首,紅帕當胸,顫顫搖搖,半前半卻,覷着三個,低聲萬福,那三個如醉如痴,罔知所措。道他是鬼,又衣裳有縫,地下有影;道是夢裡,自家掐着又疼。只見那婦人道:『官人認得奴家,即去歲金明池上人也。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爹媽詐言我死,虛堆個土墳,待瞞過官人們。奴家思想前生有緣,幸得相遇。如今搬在城裡一個曲巷小樓,且是瀟灑,尚不棄嫌,屈尊一顧。』三人下馬齊行。瞬息之間,便到一個去處。入得門來,但見:小樓連苑,斗帳藏春。低檐淺映紅簾,曲閣遙開錦帳。半明半暗,人居掩映之中,萬綠萬紅,春滿風光之內。
上得樓兒,那女兒便叫:『迎兒,安排酒來,與三個姐夫賀喜。』無移時,酒到痛飲。那女兒所事熟滑。唱一個嬌滴滴的曲兒,舞一個妖媚媚的破兒,搊一個緊颼颼的箏兒,道一個甜甜嫩嫩的千歲兒。那弟兄兩個飲散,相別去了。吳小員外回身轉手,搭定女兒香肩,摟定女兒細腰,捏定女兒縴手,醉眼乜斜,只道樓兒便是床上,火急做了一班半點兒事。睡到天明,起來梳洗,吃些早飯,兩口兒絮絮叨叨,不肯放手。吳小員外焚香設誓,齧臂為盟。那女兒方才掩着臉,笑了進去。
吳小員外自一路悶悶回家。見了爹媽,道:『我兒,昨夜宿於何處?教我一夜不睡,亂夢顛倒。』小員外道:『告爹媽,兒為兩個朋友是皇親國戚,要我陪宿,不免依他。』爹媽見說是皇親,又曾來望,便不疑他。誰想情之所鍾,解釋不得。有詩為證:
剷平荊棘蓋樓台,樓上笙歌鼎沸開。
歡笑未終離別起,從前荊棘又生來。
那小員外與女兒兩情廝投,好說得着。可知哩,筍芽兒般後生,遇着花朵兒般女娘,又是芳春時候,正是:
佳人窈窕當春色,才子風流正少年。
小員外只為情牽意惹,不隔兩日,少不得去伴女兒一宵。只一件,但見女兒時,自家覺得精神百倍,容貌勝常;才到家便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漸漸有如鬼質,看看不似人形;飲食不思,藥餌不進。父母見兒如此,父子情深,顧不得朋友之道,也顧不得皇親國戚,便去請趙公子兄弟二人來,告道:『不知二兄日前帶我豚兒何處非為?今已害得病深。若是醫得好,一句也不敢言;萬一有些不測,不免擊鼓訴冤,那時也怪老漢不得。』
那兄弟二人聽罷,切切偶語:『我們雖是金枝玉葉,爭奈法度極嚴,若子弟賢的,一般如凡人敘用;若有些爭差的,罪責卻也不小。萬一被這老子告發時,畢竟於我不利。』疾忙回言:『丈丈,賢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遂將金明口酒店上遇見花枝般多情女兒,始末敘了一遍。
老兒大驚,道:『如此說,我兒着鬼了!二位有何良計可以相救?』二人道:『有個皇甫真人,他有斬妖符劍,除非請他來施設,退了這邪鬼,方保無恙。』老兒拜謝道:『全在二位身上。』二人回身就去。卻是: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兩個上了路,遠遠到一山中,白雲深處,見一茅庵:黃茅蓋屋,白石壘牆。
陰陰松螟鶴飛回,小小池晴龜出曝;翠柳碧梧夾路,玄猿白鶴迎門。頃刻間庵里走出個道童來,道:『二位莫不是尋師父救人麼?』二人道:『便是,相煩通報則個!』道童道:『若是別患,俺師父不去,只割情慾之妖。卻為甚的?情能生人,亦能死人。生是道家之心,死是道家之忌。』二人道:『正要割情慾之妖,救人之死!』小童急去,請出皇甫真人。真人見道童已說過了,『吾可一去!』
迤邐同到吳員外家。才到門首,便道:『這家被妖氣罩定,卻有生氣相臨。』卻好小員外出見,真人吃了一驚,道:『鬼氣深了!九死一生,只有一路可救!』
驚得老夫妻都來跪告真人:『俯垂法術,救俺一家性命!』真人道:『你依吾說,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若到所在,這鬼必然先到。倘若滿了一百二十日,這鬼不去,員外拼着一命,不可救治矣!』員外應允。備素齋,請皇甫真人齋罷,相別自去。老員外速教收拾擔仗,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正是:
曾觀前定錄,生死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