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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1)

警世通言作者:馮夢龍發佈:福哥

2020-8-26 02:09

    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單誇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說起燕都的形勢,北倚雄關,南壓區夏,真乃金城天府,萬年不拔之基。當先洪武爺掃蕩胡塵,定鼎金陵,是為南京。到永樂爺從北平起兵靖難,遷於燕都,是為北京。只因這一遷,把個苦寒地面,變作花錦世界。自永樂爺九傳至於萬曆爺,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子。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那三處?日本關白平秀吉,西夏哱承恩,播州楊應龍。平秀吉侵犯朝鮮,哱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後削平。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真箇是:

    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話中單表萬曆二十年間,日本國關白作亂,侵犯朝鮮。朝鮮國王上表告急,天朝發兵泛海往救。有戶部官奏准,目今兵興之際,糧餉未充,暫開納栗入監之例。原來納栗入監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中,結末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願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自開了這例,兩京太學生,各添至千人之外。

    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干先,浙江紹興府人氏。父親李布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自幼讀書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於北雍。因在京坐監,與同鄉柳遇春監生同游教坊司院內,與一個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為杜十娘,生得:

    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盪,破家蕩產而不惜。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飲千觴;

    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卻說李公子,風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龐兒,溫存性兒,又是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又見李公子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雖則如此,兩下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向無他志。真箇: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再說杜媽媽女兒被李公子佔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

    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諂笑,奉承不暇。日往月來,不覺一年有餘,李公子囊篋漸漸空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寫字來喚他回去。他迷戀十娘顏色,終是延挨。後來聞知老爺在家發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媽媽也幾遍教女兒打發李甲出院,見女兒不統口,又幾遍將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溫克,詞氣愈和。

    媽媽沒奈何,日逐只將十娘叱罵道:『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成垛。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餘,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杜十娘被罵,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費過大錢來。』媽媽道:『彼一時,此一時,你只教他今日費些小錢兒,把與老娘辦些柴米,養你兩口也好。別人家養的女兒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着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與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別討個丫頭過活卻不好?』十娘道:『媽媽,這話是真是假?』

    媽媽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盡了,料他沒處設法。便應道:『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許多銀子?』媽媽道:『若是別人,千把銀子也討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只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只一件,須是三日內交付與我,左手交銀,右手交人。若三日沒有銀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

    十娘道:『公子雖在客邊乏鈔,諒三百金還措辦得來。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媽媽想道:『這窮漢一雙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裏來銀子。沒有銀子,便鐵皮包臉,料也無顏上門。那時重整家風,媺兒也沒得話講。』答應道:『看你面,便寬到十日。第十日沒有銀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只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翻悔起來。』媽媽道:『老身年五十一歲了,又奉十齋,怎敢說謊?不信時與你拍掌為定。若翻悔時,做豬做狗。』

    從來海水斗難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娘。

    是夜,十娘與公子在枕邊,議及終身之事。公子道:『我非無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與媽媽議定只要三百金,便須十日內措辦。郎君遊資雖罄,然都中豈無親友可以借貸?倘得如數,妾身遂為君之所有,省受這虔婆之氣。』公子道:『親友中為我留戀行院,都不相顧。明日只做束裝起身,各家告辭,就開口假貸路費,湊聚將來,或可滿得此數。』起身梳洗,別了十娘出門。十娘道:『用心作速,專聽佳音。』

    公子道:『不須分付。』

    公子出了院門,來到三親四友處,假說起身告別,眾人到也歡喜。後來敘到路費欠缺,意欲借貸。常言道:『說着錢,便無緣。』親友們就不招架。他們也見得是,道李公子是風流浪子,迷戀煙花,年許不歸,父親都為他氣壞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說騙盤纏到手,又支還脂粉錢,父親知道,將好意翻成惡意,始終只是一怪,不如辭了乾淨。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濟,慚愧!慚愧!』人人如此,個個皆然,並沒有個慷慨丈夫,肯統口許他一十、二十兩。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不敢回決十娘,權且含糊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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