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晉獻公既並①虞、虢二國,群臣皆賀。惟驪姬心中不樂。他本意欲遣世子申生伐虢,卻被裡克代行,又一舉成功,一時間無題目可做。乃復與優施相儀,言:『里克乃申生之黨,功高位重,我無以敵之,奈何?』①並:併吞。
優施曰:『荀息以一璧、馬,滅虞、虢二國,其智在里克之上,其功亦不在里克之下。若求荀息爲奚齊卓子之傅,則可以敵里克有餘矣。』
驪姬請於獻公,遂使荀息傅奚齊卓子。驪姬又謂優施曰:『荀息已入我黨矣。里克在朝,必破我謀,何計可以去之?克去而申生乃可圖也。』
優施曰:『里克爲人,外強而中多顧慮。誠以利害動之,彼必持兩端,然後可收而爲我用。克好飲,夫人能爲我具特羊②之饗,我因侍飲而以言探之。其入,則夫人之福也;即不入,我優人亦聊與爲戲,何罪焉?』②特羊:三歲之羊。
驪姬曰:『善。』
乃代爲優施治飲具。
優施預請於里克曰:『大夫驅馳虞、虢間,勞苦甚。施有一杯之獻,願取閒邀大夫片刻之歡,何如?』
里克許之。乃攜酒至克家。克與內子孟,皆西坐爲客。施再拜進觴,因侍飲於側,調笑甚洽①。酒至半酣,施起舞爲壽。因謂孟曰:『主啖②我。我有新歌,爲主歌之。』
孟酌兕觥以賜施,啖以羊脾。問曰:『新歌何名?』
施對曰:『名【暇豫】,大夫得此事君,可保富貴也。』
乃頓③嗓而歌。歌曰:
暇豫④之吾吾⑤兮,不如烏烏⑥。
眾皆集於菀兮,爾獨子枯。
菀何榮且茂兮?枯招斧柯!
斧柯行及兮,奈爾枯何!
①洽:歡。
②啖啖。給吃。
③頓:提起、抖擻。
④暇豫:悠閒安樂。
⑤吾吾:大聲。
⑥烏烏:唱。
歌訖,里克笑曰:『何謂菀?何謂枯?』
施曰:『譬之於人,其母爲夫人,其子將爲君。本深枝茂,眾鳥依託,所謂菀也。若其母已死,其子又得謗,禍害將及。本搖葉落,鳥無所棲,斯爲枯矣。』
言罷,遂出門。里克心中怏怏,即命撤饌。起身逕入書房,獨步庭中,迴旋良久。
是夕,不用晚餐,挑燈就寢,展轉床褥,不能成寐。左思右想:『優施內外俱寵,出入宮禁。今日之歌,必非無謂而發。彼欲言未竟,俟天明當再叩之。』
捱至半夜,心中急不能忍,遂吩咐左右:『密喚優施到此問話。』
優施已心知其故,連忙衣冠整齊,跟著來人直達寢所。里克召優施坐於床間,以手撫其膝,問曰:『適來「菀枯」之說,我已略喻,豈非謂曲沃乎,汝必有所聞,可與我詳言,不可隱也。』
施對曰:『久欲告知,因大夫乃曲沃之傅,且未敢直言,恐見怪耳。』
里克曰:『使我預圖免禍之地,是汝愛我也,何怪之有?』
施乃俯首就枕畔,低語曰:『君已許夫人,殺太子而立奚齊,有成謀矣。』
里克曰:『猶可止乎?』
施對曰:『君夫人之得君,子所知也。中大夫之得君,亦子所知也。夫人主乎內,中大夫主乎外,雖欲止,得乎?』
里克曰:『從君而殺太子,我不忍也。輔太子以抗君,我不及也。中立而兩無所爲,可以自脫否?』
施對曰:『可。』
施退,里克坐以待旦,取往日所書之簡視之,屈指恰是十年。嘆曰:『卜筮之理,何其神也!』
遂造大夫卆zú鄭父之家,屏去左右,告之曰:『史蘇卜偃之言,驗於今矣!』
卆鄭父曰:『有聞乎?』
里克曰:『夜來優施告我曰:「君將殺太子而立奚齊也。」』
卆鄭父曰:『子何以復之?』
里克曰:『我告以中立。』
卆鄭父曰:『子之言,如見火而益之薪也。爲子計,宜陽爲不信,彼見子不信,必中忌而緩其謀。子乃多樹太子之黨,以固其位,然後乘間而進言,以奪君之志,成敗猶未有定。今子曰「中立」,則太子孤矣,禍可立而待也!』
里克頓足曰:『惜哉!不早與吾子商之!』
里克別去登車,詐墜於車下。次日遂稱傷足,不能赴朝。史臣有詩云:
特羊具享優人舞,斷送儲君一曲歌。
堪笑大臣無遠識,卻將中立佐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