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在沉困之中,憐其意而許之。嚭引勾踐人於寢室,夫差強目曰:『勾踐亦來見孤耶?』
勾踐叩首奏曰:『囚臣聞龍體失調,如摧肝肺,欲一望顏色而無由也……』
言未畢,夫差覺腹漲欲便,麾使出。勾踐曰:『臣在東海,曾事醫師,觀人泄便,能知疾之瘥劇。』
乃拱立於戶下。侍人將餘桶近床,扶夫差便訖,將出戶外。勾踐揭開桶蓋,手取其糞,跪而嘗之。左右皆掩鼻。勾踐復入叩首曰:『囚臣敢再拜敬賀大王,王之疾,至己已日有瘳,交三月壬申全愈矣。』
夫差曰:『何以知之?』
勾踐曰:『臣聞於醫師:「夫糞者,谷味也。順時氣則生,逆時氣則死。」今囚臣竊嘗大王之糞,味苦且酸,正應春夏發生之氣,是以知之。』
夫差大悅曰:『仁哉勾踐也!臣子之事君父,孰肯嚐糞而決疾者?』
時太宰嚭在旁,夫差問曰:『汝能乎?』
嚭搖首曰:『臣雖甚愛大王,然此事亦不能。』
夫差曰:『不但太宰,雖吾大子亦不能也。』
即命勾踐離其石室,就便棲止,『待孤疾瘳,即當,遣伊還國。』
勾踐再拜謝恩而出。自此僦居民舍,執牧養之事如故。夫差病果漸愈,如勾踐所刻之期。心念其忠,既出朝,命置酒於文台之上,召勾踐赴宴。勾踐佯為不知,仍前囚服而來。夫差聞之,即令沐浴,改換衣冠。勾踐再三辭謝,方才奉命。更衣入謁,再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即出令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將釋其囚役,免罪放還。今日為越王設北面之坐,群臣以客禮事之。』
乃揖讓使就客坐,諸大夫皆列坐於旁。
子胥見吳王忘仇待敵,心中不忿,不肯入坐,拂衣而出。伯嚭進曰:『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過。臣聞「同聲相和,同氣相求。」今日之坐,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相國剛勇之夫,其不坐,殆自慚乎?』
夫差笑曰:『太宰之言當矣。』
酒三行,范蠡與越王俱起進觴,為吳王壽;口致祝辭曰:
皇王在上,恩播陽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於乎休哉!傳德無極;延壽萬歲,長保吳國。四海咸承。諸侯賓服;觴酒既升,永受萬福!
吳王大悅,是日盡醉方休。命王孫雄送勾踐於客館:『三日之內,孤當送爾歸國。』
至次早,子胥入見吳王曰:『昨日大王以客禮待仇人,果何見也?勾踐內懷虎狼之心,外飾溫恭之貌。大王愛須臾之諛,不慮後日之患;棄忠直而聽讒言,溺小仁而養大仇。譬如縱毛於爐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於千鈞之下,而望其必全,豈可得耶?』
吳王咈然曰:『寡人臥疾三月,相國並無一好言相慰,是相國之不忠也;不進一好物相送,是相國之不仁也。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棄其國家,千裏來歸寡人,獻其貨財,身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親為嚐糞,略無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徇相國私意,誅此善士,皇天必不佑寡人矣。』
子胥曰:『王何言之相反也。夫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越王入臣於吳,怨恨在心,大王何得知之?其下嘗大王之糞,實上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謀,吳必為擒矣。』
吳王曰:『相國置之勿言,寡人意已決!』
子胥知不可諫,遂鬱郁而退。
至第三日,吳王復命置酒於蛇門之外,親送越王出城。群臣皆捧觴餞行,惟子胥不至。夫差謂勾踐曰:『寡人赦君返國,君當念吳之恩,勿記吳之怨。』
勾踐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窮,使得生還故國,當生生世世,竭力報效。蒼天在上,實鑒臣心,如若負吳,皇天不佑!』
夫差曰:『君子一言為定,君其遂行。勉之!勉之!』
勾踐再拜跪伏,流涕滿面,有依戀不舍之狀。夫差親扶勾踐登車,范蠡執御,夫人亦再拜謝恩,一同升輦,望南而去。時周敬王二十九年事也。史臣有詩云:
越王已作釜中魚,豈料殘生出會稽?
可笑夫差無遠慮,放開羅網縱鯨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