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6 02:16
話說孟嘗君自秦逃歸,道經於趙,平原君趙勝,出迎於三十里外,極其恭敬。趙人素聞人傳說孟嘗之名,未見其貌,至是,爭出觀之。孟嘗君身材短小,不逾中人。觀者或笑曰:『始吾慕孟嘗君,以為天人,必魁然有異。今觀之。但渺小丈夫耳!』
和而笑者複數人。是夜,凡笑孟嘗君者皆失頭。平原君心知孟嘗門客所為,不敢問也。
再說齊湣王既遣孟嘗君往秦,如失左右手,恐其遂為秦用,深以為憂。乃聞其逃歸,大喜,仍用為相國,賓各歸者益眾。乃置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傳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輿。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輿。傳舍者,脫粟之飯,免其飢餒;出入聽其自便。下客居之。前番雞鳴狗盜及偽券有功之人,皆列於代舍。所收薛邑俸人,不足以給賓客,乃出錢行債於薛,歲收利息,以助日用。
一日,有一漢子,狀貌修偉,衣敝褐,躡草屨,自言姓馮,名諼,齊人,求見孟嘗君。孟嘗君揖之與坐,問曰:『先生下辱,有以教文乎』
諼曰:『無也。竊聞君好士,不擇貴賤,故不揣以貧身自歸耳。』
孟嘗君命置傳舍。十餘日,孟嘗君問於傳舍長曰:『新來客何所事?』
傳舍長答曰:『馮先生貧甚,身無別物,止存一劍;又無劍囊,以蒯緱①系之於腰間。食畢,輒彈其劍而歌曰:「長鋏②歸來兮,食無魚!」』
①蒯緱:草繩。
②鋏:劍。
孟嘗君笑曰:『是嫌吾食儉也。』
乃遷之於幸舍,食魚肉。仍使幸舍長候其舉動:『五日後,來告我。』
居五日,幸舍長報曰:『馮先生彈劍而歌如故,但其辭不同矣。』
曰:「長鋏歸來兮,出無車!」孟嘗君驚曰:『彼欲為我上客乎?其人必有異也。』
又遷之代舍。復使代舍長伺其歌否。諼乘車日出夜歸,又歌曰:『長鋏歸來兮,無以為家!』
代舍長詣孟嘗君言之。孟嘗君蹙額曰:『客何無饜之甚乎?』
更使伺之,諼不復歌矣。居一年有餘,主家者來告孟嘗君:『錢穀只勾一月之需。』
孟嘗君查貸券,民間所負甚多,乃問左右曰:『客中誰能為我收債於薛者?』
代舍長進曰:『馮先生不聞他長,然其人似忠實可任,向者自請為上客,君其試之。』
孟嘗君請馮諼與言收債之事。馮諼一諾無辭,遂乘車至薛,坐於公府。
薛民萬戶,多有貸者,聞薛公使上客來征息,時輸納甚眾,計之得息錢十萬。馮諼將錢多市牛酒,預出示:『凡負孟嘗君息錢者,勿論能償不能償,來日悉會府中驗券。』
百姓聞有牛酒之犒,皆如期而來。馮諼一一勞以酒食,勸使酣飽。因而旁觀,審其中貧富之狀,盡得其實。食畢,乃出券與合③之,度其力饒,雖一時不能,後可相償者,與為要①約,載於券上;其貧不能償者,皆羅拜哀乞寬期。馮諼命左右取火,將貧券一笥,悉投火中燒之,謂眾人曰:『孟嘗君所以貸錢於民者,恐爾民無錢以為生計,非為利也。然君之食客數千,俸食不足,故不得已而征息以奉賓客。今有力者更為期約,無力者焚券蠲免。君之施德於爾薛人,可謂厚矣。』
③合:對。券即合同、契約,為兩份,故可核對。
①要:續。
百姓皆叩頭歡呼曰:『孟嘗君真吾父母也!』
早有人將焚券事報知孟嘗君。孟嘗君大怒,使人催召諼,諼空手來見,孟嘗君假意問曰:『客勞苦,收債畢乎?』
諼曰:『不但為君收債,且為君收德!』
孟嘗君色變,讓之曰:『文食客三千人,俸食不足,故貸錢於薛,冀收余息,以助公費。聞客得息錢,多具牛酒,與眾樂飲,復焚券之半,猶曰「收德」,不知所收何德也?』
諼對曰:『君請息怒,容備陳之。負債者多,不具牛酒為歡,眾疑,不肯齊赴,無以驗其為之饒乏。力饒者與為期約。其乏者雖嚴責之,亦不能償;久而息多,則逃亡耳。區區之薛,君之世封,其民乃君所與共安危者也。今焚無用之券,以明君之輕財而愛民。仁義之名,流於無窮,此臣所謂為君收德者矣。』
孟嘗君迫於客費,心中殊不以為然,然已焚券,無可奈何,勉為放顏,揖而謝之。史臣有詩云:
逢迎言利號佳賓,焚券先虞觸主嗔。
空手但收仁義返,方知彈鋏有高人。
卻說秦昭襄王悔失孟嘗君,又見其作用可駭,想道:『此人用於齊國,終為秦害!』
乃廣布謠言,流於齊國,言:『孟嘗君名高天下,天下知有孟嘗君,不知有齊王,不日孟嘗君且代齊矣!』
又使人說楚頃襄王曰:『向者六要伐秦,齊兵獨後,因楚王自為從約長,孟嘗君不服,故不肯同兵,及懷王在秦,寡君欲歸之,孟嘗君使人勸寡君勿歸懷王;以太子見質於齊,欲秦殺懷王,彼得留太子以要地於齊,故太子幾不得歸,而懷王竟死於秦。寡君之得罪於楚,皆孟嘗君之故也。寡君以楚之故,欲得孟嘗君而殺之,會逃歸不獲,今復為齊相專權,旦暮篡齊,秦、楚自此多事矣。寡君願悔前之過,與楚結好,以女為楚王婦,共備孟嘗君之變。幸大王裁聽!』
楚王惑其言,竟通和於秦,迎秦王之女為夫人,亦使人布流言於齊。齊湣王疑之,遂收孟嘗君相印,黜歸於薛。賓客聞孟嘗君罷相,紛紛散去;惟馮諼在側,為孟嘗君御車。未至薛,薛百姓扶老攜幼相迎,爭獻酒食,問起居。孟嘗君謂諼曰:『此先生所謂為文收德者也!』
馮諼曰:『臣意不止於此。倘借臣以一乘之車,必令君益重於國,而俸邑益廣。』
孟嘗君曰:『惟先生命!』
過數日,孟嘗君具車馬及金幣,謂馮諼曰:『聽先生所往。』
馮諼駕車,西入咸陽,求見昭襄王,說曰:『士之游秦者,皆欲強秦而弱齊;其游齊者,皆欲強齊而弱秦。秦與齊勢不兩雄,其雄者,乃得天下。』
秦王曰:『先生何策可使秦為雄而不為雌乎?』
馮諼曰:『大王知齊之廢孟嘗君否?秦王曰:『寡人曾聞之,而未信也。』
馮諼曰:『齊之所以重於天下者,以有孟嘗君之賢也,今齊王惑於讒毀,一旦收其相印,以功為罪,孟嘗君怨齊必深。乘其懷怨之時,而秦收之以為用,則齊國之陰事,以將盡輸於秦。用以謀齊,齊可得也,豈特為雄而已哉?大王急遣使,載重幣,陰迎孟嘗君於薛,時不可失!萬一齊王悔悟而復用之,則兩國之雌雄未可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