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8-27 01:22
廉恥日頹喪,舉世修妖淫。
朱粉以自好,靡麗兢相尋。
香分韓氏幃,情動相如琴。
自非奇烈女,孰礪如石心。
蜉蝣視生死,所依在藁砧。
同衾固所樂,同穴亦足歆。
豈耽千古名,豈為一時箴。
一死行吾是,芳規良可欽。
婦人稱賢哲的有數種,若在處變的,只有兩種:一種是節婦或是夫亡子幼,或是無子,或是家貧,他始終一心,歷青年皓首不變,如金石之堅。一種是烈婦,當夫之亡,便不欲獨生,慷慨捐軀,不受遏抑,如火焰之烈。如今人都道慷慨易從容難,不知有節婦的肝腸,有做得烈婦的事業;有烈婦的意氣,畢竟做得節婦的堅貞。我太祖高皇帝首重風教,故即位未幾,旌表遼東高希鳳家。為五節婦之門,裴鐵家為貞節之門,總是要激勵人。但婦人中有可守而不守的,上有公姑,下有兒女。家事又盡可過,這時代亡夫養公姑,代亡夫教子嗣,豈不是好?他卻生生好動不好靜,飽暖了卻思淫慾,天長地久,枕冷衾寒,便也不顧兒女,出身嫁人。或是公姑伯叔自己弟兄,為體面強要留他,到後來畢竟私奔苟合,貽笑親黨。又有欲守而不能的,是立心貞靜。又夫婦過得甚恩愛,不忍忘他,但上旁公姑年老,桑榆景逼,妯娌驕悍,孤苦無依,更家中無父兄,眼前沒兒女。有一食,沒有一食,置夏衣,典賣冬衣。這等窮苦,如何過得日子?這便不得已,只得尋出身。但自我想來,時窮見節,偏要在難守處見守,即籌算後日。
卻有一個以烈成節的榜樣,這便無如蘇州崑山縣歸烈婦,烈婦姓陳。他父親叫作陳鼎彝,生有二女,他是第二。母親周氏,生他時夢野雉飛入床圍,因此叫他做雉兒。自小聰明,他父親教他識些字,看些古今【烈女傳】,他也頗甚領意。萬曆十八年,他已七歲,周氏忽然對陳鼎彝道:『我當日因懷雉兒時,曾許下杭州上天竺香願,經今七年,不是沒工夫,便是沒錢。今年私已攢下得兩疋布,五七百銅錢,不若去走一代,也完了心願。』陳鼎彝道:『這兩個女兒怎麼?』周氏道:『在家中沒人照管,不若帶了他去,也等他出一出景。』夫婦計議已定,預先約定一支香船,離了家,望杭州進發。來至平望,日已落山,大家香船都聯做一幫歇了。船中內眷都捉隊兒上岸,上茅廁中方便。周氏與這兩個女兒也上涯來,遇着一個白髮老婆,卻是有些面善,細看正是周氏房分姑娘,他嫁在太倉農家。十九歲喪了丈夫也卻苦守,又能孝養公姑,至今已六十五歲。有司正在表揚題請,也與兩個侄、兒媳婦來杭燒香。大家都相見了,周氏也叫這兩個女兒廝叫。姑娘道:『好好幾年不見,生得這兩個好女兒,都吃了茶未?』道:『大的已吃了,小的尚未曾。』正說,只見農家船上跳起一個小哥兒來,穿着紗綠綿綢海青,瓜子紅襪子,毛青布鞋,且自眉目清秀。他姑娘見了,道:『這是我侄孫兒,才上學,叫做歸善世,倒也肯讀書識得字,與你小女兒年紀相當。我作主,做了親上親吧。』周氏道:『只怕仰攀不起。』那姑娘道:『莫說這話,都是舊親。』下了船,便把船鑲做一塊,歸家便送些糰子、果子過來。這邊也送些烏菱、塔餅過去。一路說說笑笑打鼓篩鑼,宣卷念佛。早已過了北新關,直到松木場,尋一個香盪歇下。那姑娘又談起親事,周氏與陳鼎彝計議道:『但憑神佛吧,明日上天竺祈簽,若好便當得。』次日就上了岸,洗了澡,賣了些香燭紙馬,尋了兩乘兜轎。夫妻兩個坐了,把兩個女兒背坐在轎後,先自昭慶過葛嶺,到岳王墳。然後往玉泉、雷院、靈隱、天竺。兩岸這些門店婦人,都身上着得紅紅綠綠,臉上擦得黑黑白白,頭上插得花花朵朵,口裏道:『客官,請香燭啊』、『去裏面洗澡』、『去吃飯』,再不絕聲,好不鬧熱。一到上天竺,下了轎走進山門,轉到佛殿。那些和尚又在那邊道:『祥簽這邊來』,『寫疏這邊來。』陳鼎彝去點蠟燭,正點第二支,第一支已被吹滅拔去了,只得隨眾把些牙降香,往諸天羅漢身上一頓撒,四口兒就地上拜幾拜。陳鼎彝叫周氏看了兩女兒,自去求滅問婚姻之事,摸了個錢,去討簽票時,那裏六七個和尚且是熟落,一頭扯,一頭念道:
春日暖融融,鴛鴦浴水中。
由他風浪起,生死自相同。
又道:『這是大吉簽,求什麼的?』鼎彝道:『是婚姻。』和尚道:『正是婚姻簽。有人破,不可聽他。』又騙三五個祥簽的銅錢。鼎彝正拿着簽票來與周氏說時,只見幾個和尚,也有拿緣薄的,拿椽木的攔這些妙齡婦女道:『親娘,舍舍。』內中有一個被他纏不過,舍了一根椽子。和尚就在椽木上寫道:『某縣信某氏,喜舍椽木一根,祈保早生貴子,吉禪如意。』寫的和尚又要了幾個錢。又道:『公修公德,婆修婆德,還要眾人舍。』內中一個老世事親娘道:『舍到要舍,只是你們舍了,又要跑去哄人。』那和尚便道個:『親娘那話,抱了你幾次,哄了你幾次?』那婦人紅了臉便走,一齊出了寺門,到飯店吃了飯,苦是在寺裏又被和尚纏,在階上又被花子臥,滿街叫的,喊的,扯的、拽的,轎夫便放箭,一溜風便往法相摸一摸長耳相真身,淨寺數一數羅漢,看一看大鍋,也不曾看得甚景致。回到船時,轎錢酒錢也去了,一錢伍分一乘,抬的、走的,大約傍晚都到船中。那歸老親娘便問:『求得簽何如?』周氏便把簽遞去。老親娘道:『大吉,是好簽了。我這裏也求得一簽,上上籤。』道:
柳色滿河律,桃花映水濱。
無邊好光景,行樂在三春。
歸老親娘道:『看起簽來,都是好,我們便結了親罷。』一路船上都親家稱呼。到家不多幾時,歸家行了些茶,兩家定了這門親。
不料不上一年,陳鼎彝染病身亡,丟他母子三人,剩得破屋一間,薄田幾畝。三人又做針指湊來度日,後來長姊出嫁,只他母子二人。到萬曆三十年,歸善世年十八,烈女已年十九了。善世父親因善世生得瘦弱,又怕他分了讀書心,還未肯做親,倒是善世母道:『兩邊年紀已大,那邊窮苦,要早收拾他。』遂做了親。烈女自窮困來,極甘淡泊勤儉,事公姑極是孝順,夫婿極是和睦,常對善世道:『公姑老了,你須勉力功名,以報二親。』每篝燈相向,一個讀書,一個做針指。一日,將次初更,善世正讀書,忽然聽見嗚嗚的哭聲,甚是悽慘。道:『是何處這哭聲可憐?』烈婦道:『不讀書,又閒聽,是左鄰顧家娘子喪了夫,想這等哭。』細細聽去,又聽得數說道:『我的人,叫我無兒無女,看那個?』又道:『叫我少長沒短怎生過。』善世聽了不覺嘆息道:『這娘子丈夫叫顧識,是我小時同窗,大我兩歲,做得三年夫妻,生有一女,又因痘子沒了。他在日,處一個鄉館,一年五七兩銀子尚支不來,如今女人真是教他難過,倒不如一死,完名全節。』又嘆息道:『死也是難,說得行不得。』烈婦道:『只是不決烈,不肯死,有甚難處?』
似此年余,適值學院按臨,善世便愈加攻苦,府縣也得高取,學院也考了,只是勞心過甚,意成弱症。始終還是夜間熱,發些盜汗,漸漸到日間也熱,加之咳嗽,爹娘慌張,請醫調治。這疾原三好兩怯的,見他好些,醫生便道:『我甚麼藥去捉着了。』不數日,又如舊。道:『一定他自欠捉摸,痰疾加貝母。』便買貝母,為虛加參,便買參,只是不好。可可院中發案無名,越發動氣,床頭有劍一口,拔來彈了幾彈道:『光芒枉自凌牛斗,未許延津得化龍!』不覺淚下。此後肌骨漸消,懨懨不起,自知不好了。烈婦適送藥與他,他看了兩眼,淚落道:『娘子,從今這藥不須買了,吃來無益,不如留這些錢財與父母及你養贍。』烈女道:『官人,你且耐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願將來你病好,錢財那惜得!』善世又嘆息道:『誰將絳雪生岩骨,剩有遺文壓世間。讀甚麼書,功名無成,又何曾有一日夫妻子母之樂。』說罷,又執住了烈婦的手說:『我病中曾為你思量打算,我雖與你是恩愛夫婦,料不能白頭相守了;但若是我父母年力精強,還可照管得你,我可強你守;家事充足,你衣食不愛,我可強你守;若生得一男半女,你後日還望個出頭,也可強你守。如今兩個老人家年老,我為子的不能奉養,還望你奉養。你的日子長,他的日子短,上邊照管人少了。家中原只可過日,只為我攻書,又為我病費了好些,強你守也沒得供膳你。到子嗣上,可憐做了兩年夫妻,孕也沒一兩個月,要承繼過房,也沒一個,叫你看着何人?況且你母親年紀大,沒有兒子,你去嫁得一個有錢有勢丈夫,還可看顧你母親。故此你只守我三年,以完我夫婦情誼便是。』烈婦道:『我與你相從二年,怎不知我心性,倘你有不幸,我即與你同死,主意已定。』善世道:『娘子,你固要全節,也要全孝,不可造次。』正是:
雞骨空床不久支,臨危執手淚交垂。
空思共剪窗前燭,私語喁喁午夜時。
烈婦與丈夫說後,心已知他不起,便將自己箱籠內首飾典賣,買了兩株杉木,吩咐匠人合了一副雙,一副三的棺木。匠人道:『目下先趕那一副?』烈婦道:『都是要的。』又發銀子買布,都可做兩副的料。人都道這娘子忒寬打料,不知數目。不知她自有主見。過了數日,是十月初九日,虛極生痰,喘吼不住,便請過父母親,在床上頓頭道:『兒不孝,不能奉養爺娘了,不可為我過傷。』此時烈婦母親也來看視。善世道:『岳母,你好調獲你女兒與他同居過活,我空負了個半子的名。』又對烈婦道:『你的心如金石,我已久知,料不失節,不必以死從我。』一席說得人人淚流。善世也因說到痛傷處,清淚滿眼,積痰滿喉,兩三個白眼,已自氣絕了。正是:
忌才原造物,藥裹困英雄。
寂寞寒窗夜,遺編泣素風。
此時善世父母莫不痛哭,烈女把善世頭捧了,連叫上幾聲,也便號啕大哭。見枕邊劍便扯來自刎,幸是劍鏽,一時僅拔得半尺多,他母親忙將他雙手抱住,婆婆忙把劍搶去。烈婦道:『母親休要苦我,我已許歸郎同死,斷不生了,我有四件該死,無子女要我撫育,牽我腸肚,這該死;公姑年老,後日無有倚靠,二該死;我年方二十三,後邊日子長,三該死;公姑自有子奉養,不消我,四該死;我如何求生?只是我婦人死後,母親可就為我殯殮,不可露屍。』他母親道:『我兒,夫婦之情,原是越思量越痛傷的,這怪不得你。況如今正在熱水頭上,只是你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兄弟又無一個姐姐,又嫁着個窮人,叫我更看何人,況且你丈夫臨終有言,叫你與我過活,你怎一味生性,不顧着我。』烈婦道:『母親,你但聽得他臨終之言,不知他平日說話。他當日因顧家寡婦年紀小,沒有兒女,獨自居住守寡,他極哀憐,道:「似他這樣守極難,若是一個守不到頭,又惹人笑,倒不如早死是為妙事。」這語分明為我今日說,怎麼辭一死。』他母親見他一日夜水米不打牙,恐怕他身子狼狽,着人煎些粥與他吃,他拿來放在善世面前,道:『君吃我亦吃。』三日之間,家中把刀劍之類盡行收藏過了。凡是行處、住處,坐時、臥時,他母親緊緊跟隨。烈女道:『母親何必如此,兒雖在此,魂已隨歸郎,活一刻徒使我一刻似刀刺一般。』未殮時,撫着屍哭道:『我早晚決死,將含笑與君相會九泉。這哭,只恐我老母無所歸耳。』殮時,出二玉珥,以一納善世口中,以為含。一以與母,道:『留為我含,九泉之下,以此為信。』復寬慰母曰:『我非不憐母無人陪侍,然使我在,更煩母周恤顧管,則又未有益母親。』其母聞言,見他志氣堅執不移,也泫然流淚道:『罷,罷!你死,少不得我一時痛苦,但我年已老,風中之燭,倒也使我無後累。』便將原買的布匹都將來裁剪做烈婦衣衾,母子兩個相對縫紉。只見他姑見了道:『媳婦如此,豈不見你貞烈。但數日之間,子喪婦喪,叫我如何為情。』烈女道:『兒亦何心求貞烈名,但已許夫以死,不可紿之以生。』他姑又對他母親道:『親母,媳婦光景似個決烈的,但我與你豈有不委曲勸慰,看他這等死,畢竟止他才是。』周氏便淚落如雨,道:『親母,你子死還有子相傍,我女亡並無子相依,難道不疼他,不要留他?』說了便往裏跑,取出一把釘棺的釘,往地下一丟,道:『你看,你看,此物他都已打點了,還也止得住麼?』其姑亦流淚而去。到第五日,家中見不聽勸慰,也便聽他。他取湯淋浴,穿了麻衣,從容走到堂上見舅姑,便拜了四拜道:『媳婦不孝,從此不復能事舅姑了。』公姑聽了,不勝悲痛。他公姑又含淚道:『你祖姑當日十九歲,也死了丈夫,也不曾有子,苦守到今,八十多歲,現在旌表。這也是個寡居樣子,是你眼裏親見的,你若學得他,也可令我家門增光,丈夫爭氣,何必一死?』烈婦道:『人各有幸有不幸,今公姑都老,媳婦年少,歲月迢遙,事變難料,媳婦何敢望祖姑?一死決矣。』正是:
九原無起日,一死有貞心。
眾親戚聞他光景,也都來看他,也有慰諭他的,也有勸勉他的,他一一應接,極其款曲。到晚間拿飯與他母親,他也隨分吃些。這些家中人,也便私下議論道:『他原道郎吃我吃,怎如今又吃了,莫不有些回心轉意麼?』一個趁口嘆的道:『便是前兩日做着死衣服甚是急,今日倒懈懈的,衾褥之類還不完,一定有不死光景了。』又一個道:『死是那一個不怕的,只是一時間高興說了嘴,若他細想一想,割殺頭痛,吊殺喉痛,就是拿這刀與索子也手軟,你看他再過三頭五日,便不題起死了。巴到三年,又好與公姑、叔嬸尋鬧頭,說家中容不得,吃用沒有,好想丈夫了。你看如今一千個寡婦裏邊,有幾個守,有幾個死。』只見到晚來他自攜了燈,與母親上樓,家中人都已熟睡,烈婦起來,悄悄穿了入殮的衣服,將善世平日系腰的線絛,輕輕綰在床上,自縊。正是:
赤繩恩誼綰,一縷生死輕。
此時咽喉間氣不達,擁起來吼吼作聲。他母親已是聽得,他想道:這人是不肯生了,卻推做不聽得,把被來狠狠的嚼。倒是他婆婆在間壁房中聽了忙叫:『親母!』這裏只做睡着。他便急披衣趕來,叫丫鬟點火時,急卒點不着,房門又閉着。虧得黑影子,被一條小凳絆了一絆,便拿起來兩下,撞開了門,隨着聲兒聽去,正在床中,摸去卻與烈婦身子撞着道:『兒,再三勸你,定要如此短見。』急勸解不得繩子,忙把他身子抱起,身子不墜下,繩子也便鬆些。須臾燈來,解的解,扶的扶,身子已是軟了,忙放在床上。灌湯度氣,他母親才來。眾人道:『有你這老人家,怎同房也不聽得?』停了半日,漸漸臉色稍紅,氣稍舒,早已蘇了,張眼把眾人一看,蹙着眉頭道:『我畢竟死的,只落得又苦得一番。』大家亂了半夜,已是十四日。到了早晨,烈婦睡在床中,家中眾親戚都來勸他,你長我短,說了半日。他母親道:『她身子極是睏倦,不要煩了他,眾人漸漸出來。烈婦便把被蒙住一個頭,只做睡着。到午間,烈婦看房中無人,忙起來把一件衣服卷一卷,放在被中,恰似蒙頭睡的一般。自己卻尋了一條繩,向床後無人處自縊死了。正是:
同穴有深盟,逕逕不易更。
心隨夫共死,名逐世俱生。
磨笄應同烈,頹城自並貞。
愧無金玉管,拂紙寫芳聲。
飯後,人多有來的,看一看道:『且等他睡一睡,不要驚醒他。』坐了半日,並不見他動一動。他母親上前去,意待問他一聲,恐他要甚湯水,覺得不聞一些聲息,便揭被看時,放聲大哭。眾人一齊擁來,還只道死在床中,誰知被蓋一堆衣服。眾人就尋時,見烈婦縊在床後,容貌如生,怡然別無悲苦模樣,氣已絕了半日了。這番方知他略飲食,是緩人防閒的肚腸,又伏他視死如歸坦然光景,遂殯殮了,與其夫一同埋藏在祖墳上。
其時文士都有詩文,鄉紳都來祭奠,裏遞備述他貞烈,呈縣,縣申府,府申道院待旌。歸子慕為立傳:如此烈婦,心如鐵石。即使守,豈為饑寒所奪,情慾所牽。有不終者乎!吾謂節婦不必以死豎節,而其能死者,必其能守者也,若一有畏刀避劍肚腸,畢竟可以搖動,後來必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