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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七 逃陰山運智南還 破石城抒忠靖賊

拍案驚奇作者:凌濛,陸人龍發布:華夏士子

2020-8-27 01:32

仗鉞西陲意氣雄,斗懸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帳籌何秘,缶渡鯨波計自工。

血染車輪螳臂斷,身膏齊斧兔群空。

歸來奏凱麒麟殿,肯令驃騎獨擅功。

大凡人臣處邊陲之事,在外的要個擔當,在內的要個持重。若在外的,手握強兵數十萬,不敢自做主張,每每請教裡邊取進止,以圖免後來指摘,豈不誤了軍機?在內的,身隔疆場千百里,未嘗目擊利害,往往遙制閫外,憑識見以自作,禁中頗收,豈不牽制了軍事。故即如近年五路喪師,人都說是人馬驍勁,喪我的將帥,屠我士卒。後來遼廣陷沒,人都說是奸謀詭計,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經撫和衷,文武效力,朝中與閫外同心應手,如古時卒知將意,將知帥意謀有成局,而後出師,那得到這喪師失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膽力的人,識得定,見得破,看定事,做得來,何必張張惶惶驚嚇裡邊,張大自己的功。看定這人,做得來,何必紛紛紜紜,撓亂外邊,圖分人的功。內外協心,內不專制,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諫任意,不惜身家,不辭艱苦,就是滅虜而後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個榜樣來,我朝有個官人,姓項,名忠,字藎臣。浙江嘉興縣人,中正統七年進士,選刑部主事,升員外。正統十四年七月,北虜也先犯邊。太監王振創議御駕親征,舉朝諫阻,王振不從,留了御弟王監國,與幾個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員有才力謀略的,都令從駕。十七日出師。但見:

陣列八方,隊分五色。左沖雄,右突武,前茅英、後勁勇,都擁著天子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蓋雲,皂纛霧,都簇著聖人黃鉞。浩蕩盪雪戟霜戈,行如波涌;威凜凜雷鉦霆鼓,勢若山移。但只是頂盔貫甲,不免是幾個紈兒郎;挺劍輪槍,奈何皆數萬市井子弟。介冑雖然鮮朗,真羊質而虎皮。戈矛空自鋒跡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貪他數斗糧,今朝難免陣前亡,爹娘妻子走相送,只恐骸骨何年返故鄉。

大駕出了居庸關,過懷來,到宣府。那邊報警的雨也似來。這閹奴王振倚著人馬多,那裡怕他,還作威福,騰倒得戶、兵二部尚書,日日跪在草里。百官上本請回駕的,都叫他掠陣,督兵上前,先是一個先鋒西寧侯宋謨,武進伯朱貴,遇著虜兵,殺得片甲不還,駙馬井源接應,也吹得個七零八落。每日黑雲罩在御營頂上,非風即雨,人心惶惑。欽天監道:『天象不吉。』這閹奴才思想還京。到雞鳴山,韃兵追來,遣成國公朱勇斷後,被他趕到鷂兒嶺,殺個精光。八月十四,將到懷來城,他又不就進城,且在土木地方屯紮人馬,只見一夜,韃兵已團團圍定,各管兵官只得吩咐排下鹿角,地上鋪了些鐵蒺藜、釘板。韃子也不敢來沖營。只是營中沒了水,穿井到二丈,沒個水影兒,一連三日。韃子勢大,救兵又不敢來,那閹奴慌得沒法處,卻是韃子先差人講和。這閹奴便叫大學士曹鼐寫敕與和,也不待講和的回,他竟叫撥營。這一個令傳下,這些兵士便跑,那裡分個隊伍。那韃兵早已趕到了,也不管官員將士亂砍。這些兵士只顧逃去,那一個願來迎敵與護駕。可憐一望里呵:

白草殷紅,黃沙腥赤,血瀉川流,屍橫山積。馬脫鞍而悲嘶,劍交臥而枕藉。創深血猶滴,傷寡氣猶息,首碎駝蹄勁,軀裂霜鋒劇。將軍頸斷,空金甲之流黃;元輔身殂,徒玉帶之耀碧。吊有烏鴉,泣唯鼯。夢繞金閨,魂離故國;浪想珠襦,空思馬革。生長綺羅叢,零落陰山磧。恨化鬼飄,愁緒濃雲濕。試風雨於戰場,聽嗚嗚之哀泣。

莫說二十萬軍,王振這閹奴把內閣曹鼐、張益,尚書、王佐,國公張輔,一千文武官員,不知是車輾馬踏,箭死刀亡,都沒了;還弄得大駕蒙塵,聖上都入於虜營。後邊也虧得於忠肅定變,迎請還朝。只是當時韃兵撩亂,早已把項員外抓了去,囚首垢面,發他在沙磧里看馬。但見項員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這苦楚?思想起來,好惱好苦。若論起來英雄失志,公孫丞相也曾看豬,百里大夫也曾牧牛,只是我怎爲羯奴管馬,倒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這邊,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國,那相忌的,還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還要死個爽快。在那沙磧里已住了幾日,看這些臊子,每日不見一粒大米,只是把空裡養的牛羊騾馬,又或是外邊打獵捉來的狐免、黃羊、糕、熊鹿,血瀝瀝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牛羊乳駱,吃罷把手在胸前襖子上揩抹。這搭襖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的油膩,卻無一些兒輪到他。項員外再三想罷,在這裡也是死,逃去拿住也是死,大丈夫還在死裡求生,便就在管的馬中相上了兩匹壯健的在眼裡,乘著夜間放青,悄悄到皮帳邊,聽他這些韃子鼾聲如雷,他便偷了鞍轡,趕來拴上,慌忙跳將起去,又爲肚帶拴不緊,溜了下來,只得重又拴緊;騎了一匹,帶了一匹,加上兩鞭,八支馬蹄,撲碌碌亂翻銀盞,只向著南邊山僻處所去。日間把馬拴吃草,去山凹里躲,夜間便騎了往外跑,偏生躲在山裡時,這些臊子與韃婆小韃騎了馬山下跑來跑去,又怕他跑進山來,好不又驚又怕;卻又古怪,那邊馬嘶,這邊馬也嘶起來,又掩它的口不住,急得個沒法,喜是那邊韃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難的人不帶得糧,馬也何嘗帶得料,一片遼地,不大分辨,東跑西跑,一日也三百餘里。雖是輪流騎,卻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只是不肯走起來。沒及奈何,只得棄馬步走,晝伏夜行。

山險向人欹,深松暗路岐,

驚塵舞飛處,何處辨東西。

不一日,闖到一個山里,一條路走將進去。兩邊石塊生得狼牙虎爪般。走到山上一望,四圍石壁有數十丈,便無別路可來。山頂平曠,可以住得。前邊還有座小山,山空中都築著牆,高二三丈,有小門,宛然是個城。城中有幾個水池。項員外看了道:『這是個死路了。』喜得無人,身子睏倦,便在松樹下枕了塊石頭睡去。只見突個人道:『項尚書這是石城山,你再仔細看一看,可下山北去。』項員外驚醒,擦擦眼,卻見那壁樹根下一個青布包,拿來看時,卻是些棋炒肉脯。他道天賜之物,將來吃了些,又在石池內掏了些水吃,多餘棋炒肉脯藏了,便覺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又是兩日,漸漸望見墩台,知道近邊了,便走將近去。只見墩上軍道:『咄,甚漢子?敢獨自這廂走。』項員外道:『這是甚麼地方?』墩軍道:『是宣府。』項員外道:『我是中國隨駕官,被韃子拿去逃回的。』墩軍道:『你是官,你紗帽員領呢?』項員外道:『拿了去,還有哩?』墩軍道:『你不要哄我,停會出哨的回,我叫帶你去。』項員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的來,墩軍與他講了,就與他馬騎,送到總兵府,回哨就稟了總兵郭登。這總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賢下士,聽說是刑部員外,就請相見。只見這項員外日日在樹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條條似的,頭不木梳,面可也成了個餅,臉不見水面,又經風日憔黑可憐。郭總兵叫取冠帶,梳洗相見,及至著靴時,腿上又是鮮血淋漓,蔟藜刺滿腳底,也著不得靴。行了禮,送在客館,著人爲他挑去,向來只顧得走,也不知疼痛,這番挑時,幾至暈去。將息了半月余,郭總兵爲備衣裝,資送到京。上本面闕,蒙聖恩准復原職。此時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實信,開喪回南,不意得見,真是喜大天降,後來升郎中,轉廣西副使,潔己愛民,鋤強抑暴。道:『當日我爲虜擒去,已拼一死報國。如今幸生,怎不捨生報國?』

天順三年,因他曾在虜中,習知邊事,升陝西廉使,整飭邊事,訓練士卒,修築墩台,積穀聚糧,士民悅服。適丁母艱,士民赴京,上民本請留,奪情起復,升大理卿;又奏留,改巡撫陝西右副都御史。成化元年,韃賊挖延綏邊牆搶擄。二年來犯邊,都被項副都設奇制勝,大敗韃賊。一省士樂民安。不期到三年間,固原鎮個士韃滿四,他原是個韃種,他祖把丹,率眾歸降,與了個平涼衛千戶。宗族親戚隨來的,精壯充軍,其餘散在平涼、崇信各縣,住牧耕種射獵,徭役極輕,殷富的多。滿四是個官舍,家事又有,收羅一班好漢揚虎力、南斗、火敬、張把腰,常時去打圍射獵。一日趕到石城,身邊見一個雪色狐狸,滿四一箭射去,正中左腿。滿四縱馬趕去,直趕入深山,一條路追去,只是追不著。剛趕到平地上,馬一個前失,落下馬來,狐狸也不見了。只見張把腰一馬趕到,道:『哥跌壞了麼?好個所在,咱每不知道,這番韃子來,咱們只向這廂躲。』火敬一起也到了,道:『韃子是咱一家人,他來正好,趕著做事,咱們怎去躲?』大家一齊下馬去看,道:『這高山上喜得又有水。』盤桓了一回下來,不題。

只是這張把腰是個窮土韃,滿四雖常照管他,也不夠他用,嘗時去收拾些零落牛羊兒,把手弄摜了。一日往一個莊子上,見人一隻牛,且是肥壯,他輕輕走去,把牛鼻上插上一個大針,自己一條線,遠遠牽著。走不上半里,撞著一班人,田裡回來道:『這是我家牛,怎走在這裡?』去一看,道是那人偷牛,忙趕上把張把腰拿住,打上一頓。正是雙拳敵不得四手,怎生支撐,回去告訴火敬。火敬大惱:『你尋牛去罷,怎打我兄弟,明日處他。』過得五六日,火敬與南斗一干人裝做子,趕將來,弓上弦,刀出鞘,一嚇的把這些人嚇走,一家牛羊都趕去了。不知這個是致仕張總兵的莊子,被他訪知,具狀在陳撫台。其時適有個李俊,是通渭縣人。他包攬錢糧,侵用了不完,縣中來拿,他拒毆公人,逃在滿四家中。又有個馬驥,是安東衛軍余,醉後與人爭風,把人打死,逃奔滿四。各處訪知,都來提拘。兵道蘇燮著他族中指揮滿要人,滿只得帶了二十多個家丁去拿。滿四便聚了眾人計議。南斗道:『兵爺來拿,此去九死一生,沒個投死之理。』李俊道:『大丈夫就死,也須攪得天下不太平,怎束手就縛?』滿四道:『憑著咱膽氣,料沒得與他拿

去,只他官來奈何?』馬驥道:『大哥長他人志氣,便這些官兵只好囔飯,韃子來驚得不敢做聲,待他去了十來里,放上一個炮,去趕一趕,有甚武藝,若來定教他片甲不回。』滿四道:『咱這裡須人少。』楊虎力道:『目今劉參將到任,馮指揮在咱們人家要叩頭禮,不若著人假他一張牌,每戶加銀多少,又著去催促,要拿去追比,人心激變,那時我們舉事,自然聽從。前日看的石城山,是個天險。我們且據住了,再著人勾連套虜,做個應手;勢大攻取附近城池,不成,逃入套去,怕他怎生?』滿四連聲:『有理。』先著楊虎力督領各家老少牛羊家產,走入石城山,這廂滿已是來了,擺了幾對執事,打了把傘,自騎了匹馬,帶了二十餘家下,走到堡里。滿四歡然出來相見,道:『上司來提,這須躲不去,就分投著人領他的家丁去吃酒飯,一面喚人。那邊布定了局,到一家,一家殺,二十多個家丁執事,不消半個時辰,都開除了。滿吃了兩鍾酒,等到日斜不見人來。叫滿四去催促。滿四道:『就來了。』只見火敬一干,提了血淋淋二三十顆首級進來,驚得滿魂不附體。滿四道:『從咱則生,不從則死。』一把扯滿上馬,同入石城山,把堡子一把火燒了罄盡,都在石城山頂安身。那時李俊又去煽哄這些土韃,便有千餘之眾。參將劉清知道,便領兵趕來。只見這一支兵:

介冑鏽來少色,刀槍鈍得天芒。旌旗日久褪青黃,破鼓頻敲不響。零落不成部伍,蕭疏那見剛強,一聲炮響早心忙,不待賊兵相抗。

正行時,那廂滿四道:『不要把他近山,先與他一個手段。』自己騎了匹白馬,挺槍先行。這班馬驥、南斗一齊隨著。遠遠見了劉參將,忙叫扎住。滿四一條槍,侄兒滿能一桿刀,直衝過來。劉參將見兵勢凶銳,無心戀戰,撥回馬便走。其餘軍士也只討得個會跑,早已被殺死百數,搶去衣甲刀槍數百。滿四歡喜回兵,劉清雪片申文告急,陳巡撫例會任總兵,著都司刑端申澄領各衛兵討捕。這邊滿四探聽這消息,更集眾商議,楊虎力道:『咱兵少,他兵多,不要與他對敵,且等他進山來,只須如此,便可全勝。』擺布已定,那刑都司哨見無人,果然直抵山下只聽得一聲喊起,石頭如雨點下來,申澄督兵救援,即被一石塊打著面門,死在山下,刑都司帶著殘兵逃之夭夭了。賊復整兵出城追趕,大贏一陣,賊勢大震。窮民都去隨他,鎮巡只得題本,請兵劫殺。奉旨著陳巡撫任總兵會,同寧夏吳總兵,延綏王都堂合兵征討。先是吳總兵到。他道:『這等小賊,何必大兵齊集?只是固原兵馬,連夜前進,便可取賊首如探囊。』一面照會了王巡撫,任總兵,便浩浩蕩蕩,望前征進。不上走得數十里,只見南斗領了一干人,說情願投降,吳總兵不聽,只顧進兵,參謀馮信進見道:『我兵連夜兼行,不免疲敝,不若且屯兵少息。』吳總兵道:『胡說。賊是假降,以欺我兵,豈可遲滯,以緩軍心。』傳令且殺上去。前面早是滿能領精兵接戰,正是以逸待勞之法。只是南兵多,賊兵少,人心不要求勝,未便退後。正在那裡大戰,只見山兩邊一聲炮響,又殺出兩隊人馬,一邊是火敬、李俊;一邊是馬驥、南斗。這兩支生力兵如從天降,我兵三面受敵,如何抵敵得住,便大敗而歸。殺得任吳兩總兵直退守東山,才得扎住,遺下軍資器械,不計其數,都被滿四等搬去。這番滿四越得志,山下紮下幾個寨,山路是築了兩座關,分兵攻打靜寧州,搶奪糧餉。賊勢猖獗,連連進京報警。聖旨便拿了陳巡撫,任、吳兩總兵並劉參將,馮指揮俱以軍令失機聽勘;隨升項副都做了總督,劉玉做了總兵,督率甘州、涼州、延綏、寧夏、陝西各鎮兵證討。

項總督一到固原,大會文武,議進兵方略。人都道:『石城險峻,不易攻打,止宜坐困。』總監道:『石城形勢我已知道,若說坐困,屯兵五萬,日費數千,豈可令師老財匱?』分兵六路,自屯中路延綏鎮巡屯酸棗溝,伏羌伯毛忠屯木頭溝,京軍參將夏正屯打刺赤,寧夏總兵林勝屯紅城子,同陝西都司張英屯羊房堡,各路都著先鋒出兵。延綏兵進攻的正值著滿能寨柵,兩邊合戰,被滿能殺死二十多人,只得暫退。過了三日,總督傳令,六路齊舉。此時,賊見官兵勢大,都撤了營寨,都入石城。先是伏羌伯兵到,奮勇攻殺,破到山路上兩座關隘,山路窄狹,被他兩邊飛下亂石弩箭,又傷了一個伏羌伯。劉玉聞報大怒,與項總督督兵直抵城下,大戰,被賊兵抵死拒戰,圍在中間,眾兵惶惶,都思逃竄。劉總兵身中飛箭,家丁已折了幾個。一個千戶房旄,見賊勢凶勇,自己支撐不來,折身便走,早被項總督伏劍斬於馬前,取頭號令。眾將士見了,莫不拼命砍殺,殺退賊兵,及斬了他首級數百,遣人奏捷,就奏伏羌伯毛忠戰死,又揭報內閣與兵部,道:『各鎮兵俱集,分爲六路困賊。』賊已斂兵入城,猶如釜中之魚,止慮叛賊鉤連北虜,救援入寇;喜得時雖仲冬,黃河未凍,虜兵不能渡河。又已不時差人哨探,撥兵防禦,可以無虞。

此時內閣大學士彭時,他看了揭,已曉得項總督甚有經緯,滅賊有日了。只是兵部程尚書擔扶不住,道:『滿四原是韃種,必竟要去降虜,那時虜兵一合,關中不保了。』題本要差撫寧侯朱永領京兵四萬,前往幫助。撫寧侯就把事來張大,要厚給糧餉,大定賞格。正像近李如禎總兵往救開鐵時,不曾會得在外邊爭先殺戰,只曉在裡邊競氣爭賞,那彭閣老票旨,只叫撫寧侯整飭戎裝,待報啟行。一時官員都紛紛道:『彭閣老輕敵,定要送了陝西才歇。』奉旨與兵部會議,彭學士道:『滿四若四散出掠,他勢還大,還要慮他,他如今退入山中,我兵分了六路,團團困定,要通虜時插翅也飛不出。不過一月,料一個個生擒獻俘於京軍。只有空名,都不堪戰陣,目今四萬人一動,工部便要備器械、銀兩,戶部便要備行糧,貴部便要措馬價。出師之日,還要犒賞,震動一番,無益於事,不若且止。』其時商學士輅道:『看項藎臣布置,力能來賊,不必張惶。』程尚書道:『人只知京軍不行,可以惜費,若使關中震搖,不知挪用費更大,且至誤國。』彭學士道:『足下計京軍何時可到固原?』程尚書道:『在明年二三月。』彭學士道:『這等緩,不及事。看這光景,歲終必能破賊,且據項總督奏,止須朱永率宣大精兵,五千沿邊西來,賊平自止;若使未平,當協力進剿,明明已示一個不必發兵的意思了。』程尚書忿然出閣道:『不斬數人,兵不得出,不知項總督已把賊困住,機會不可錯過。』每日與陝西巡撫馬文升率兵圍城,身坐矢石之下,並不畏怯。有將士拿防牌與他遮護,總督道:『人各有性命,何得只來衛我。』麾而去之:

征衫滿戰塵,破險入嶙峋。

滅賊全憑膽,忠君豈惜身。

又對眾官道:『我昔年被擄韃中,備觀城形勝,山頂水少,只靠得幾個石池,不足供他數千人飲食。』又上邊少柴,吩咐撥兵斷他采樵汲水。若是道路遇著,擒拿追殺,真把個滿四困得是瓮中之鱉。每日統兵城下搦戰,他又不敢出來,及至日暮,鳴金收軍,他又出兵追來。項總督差指揮孫璽領兵八百屯駐東山,若城中賊出便截其歸路,前後夾攻。賊兵看了,半個不敢出城,又來請降,要項總親至城下。項總督便單騎前往,劉總兵恐有不測,將兵屯著,自全裝貫帶,陪著總督,馬巡撫也到。那賊在門邊排下許多精銳,都帶著盔甲,拿著兵器,耀武揚威。馬巡撫叱他收斂進城,滿四與馬驥訴說,遭劉參將、馮指揮激變,原非本心,求天爺死投降。項總督吩咐道:『劉、馮二人激變,朝廷已扭解進京,已正法了,爾要降速降,可保你命。』又對滿道:『你原非反賊,爲何尚自倔強?』滿即叩頭道:『當日被他劫來,今日教人進退兩難,只求都爺赦宥。』項總督就准降。帶了滿歸營。

到次日,那賊又在城下立起木柵,討戰不降,項總督與馬巡撫計議,道:『兵屯城下月余,師已老了;倘或黃河水凍,虜兵南來,若兩處抵敵,勢分力薄;若他或是乘我懈怠,連兵合虜,勢更猖獗,這功要速成。』與馬巡撫計議伐木做廂車攻城,又用大將軍炮攻打。城中震得山搖地動,脅從賊人漸漸出降,總督都給與執照,許他近地安插,不許人生事,降者無日沒有。滿四軍勢漸漸衰弱,楊虎力見勢頭不好,心裡想道:當初謀反,竟該結隊逃入套中,可以存活,如今這山中是個死路,四個兵圍住,料不能脫身,不如投降,及至項總督營中,又自思他是與滿四一起首惡,恐不肯饒他,好生驚恐。只見項總督叫近前來,道:『你爲滿四謀主,本不該饒你,但我誓不殺降,倘你若能獻計,生擒得滿四出來,原有賞格,擒獲滿四賞銀五百兩、金一百兩,子孫世襲指揮,這賞與官,我一一與你,斷不相負。』劉總兵使刮刀與他賭誓,楊虎力思量半日,道:『滿四黨羽雖然降的多,還有個侄兒滿能,驍勇絕倫,馬驥、南斗一干嘗在左右,要在城中擒他不能,不若哄他出城,天爺自行擒獲,這個便可。』總督道:『這等明日你可著他到東山口,我這裡用計擒他。』與了他酒食,著他歸城。有兩個雨司道:『虎力,滿四親信,今日來降是假降,看我兵勢正該斬乎,孤他羽翼,不該放他回營。』總督道:『賊勢大則相依,勢則則相棄,有甚親信。他如今見我兵勢,從則必死,投降誘擒滿四,可以得生,還有官賞,怎不依我?真否明日便見。』東山口是延綏兵信地,總督帶兵五千,到他信地。道:『你這支兵連日廝殺辛苦,今日我代你守。』將兵分爲左右翼,只待滿四出來。那邊楊虎力逃去,見了滿四,以手加額道:『恭喜我們有了生路了。』滿四忙問時,道:適才到項總督營邊探聽,見他兵心都已懈怠,又聽得韃子殺到延綏地方,延綏將官怕失守,要撤兵回去,進軍中來辭。他說自要分兵來守東山口,不若乘他兵馬新來,營寨未定,沖他一陣,殺他一個膽寒,若殺了他總督,其兵自退,俺們乘勢殺出,投了韃子,豈不得生。』滿四道:『有這機會。』馬驥道:『我們一齊殺去。』滿四道:『割雞焉用牛刀?只我領一千精兵去勾了,你們守城,怕有別路兵來攻打。』次日吃了些飯,整點一支人馬,殺出城來。只見:

白馬飛如雪,蛇矛色耀霜。

鄉旗招愁處,羅剎出旻蒼。

立馬山上一望,果然一支兵遠遠離開,又有一支兵到,打著皂纛旗。滿四道:『這是老項了,我且做個張翼德百萬軍中取上將頭。』拍馬下山,竟至東山口。官軍中瞭望見一個騎白馬的出城,也知是滿四來了,各作準備。滿四到了軍前挺槍直進,劉總兵也舞刀來迎。兩邊部下:

撩亂舞旌旗,轟轟振鼓鼙。

愁雲連漢起,殺氣壓城低。

血染霜戈赤,塵揚馬首迷。

戰余誰勝算,折戟滿沙堤。

此時項總督撥劍督戰,延綏王巡撫見賊兵出城,也督兵相接,馬巡撫指揮伏兵齊起,截住賊兵後路,滿四大叫:『中計了,大家努力殺出。』殺到前,是項總督兵,殺到左,王巡撫兵;殺到右,劉總兵,後邊馬巡撫兵。往前,後又到;右首殺出,右邊又兵來。箭如雨發,先射倒了白馬,城裡要發兵救援。又怕別路官兵乘虛襲城,只得聽他。殺到兩個時辰,滿四漸漸力乏,官兵如潮似來,不能抵擋,滿四被項總督打下,把總常得勝拿了,其餘盡行殺死。馬巡撫道:『賊首已擒,城中喪膽,可乘勢攻城。』項總督道:『戰了半日,士卒皆疲,石城險峻,一時難破,且待明日。』就將滿四上了囚車,差人奏捷。止住撫寧侯兵馬,次日攻城。城中聞得滿四被擒,都心慌撩亂,只有馬驥、南斗道:『我們當在死中求活,還殺出去,破圍逃命,怎住在城裡,滾湯潑老鼠,一窠兒死。』拼死殺將出去。這邊兵見總督捉了滿四,也都要立功,一齊攢住,把這兩個要殺殺不出,要回回不得,一個個都被擒活捉,各在總督處報功。城裡李俊、張把腰都戰死,尚有火敬,他還在那裡要守,劉總兵道:『自信向番戰陣已擒三個賊首,擒殺從賊數千,所存不多,不若撤兵引他散去,不然五萬人屯在此每日錢糧費大。』項總督道:『賊殺我一伯,三都司,官兵死者數千,若縱他去,後日必爲陝西後患,且賊不過守一二日自散。』下令:『凡賊人逃出城,向南的罷了,往北投虜的俱要擒拿。』此進城中人住馬不住,你守我不肯,只顧得自己,那裡顧家屬。一夜一齊逃出,被總督分兵擒殺,都不漏脫只有滿能逃在青山洞,被官兵把火熏出來也拿了。先行搜山,又拿得賊五百多名,破城捉獲他家屬數千。內中楊虎力的家屬,就行給還虎力。總督自到山上一看,只見當日枕石臥夢之處,並石池石牆宛然如故,也不免觀今悲昔,又恐留這地勝,還是後患,傳令撥兵萬名,把石城險阻盡平去,拆毀古牆,立石山頂紀功。寫當日平賊日月,並征討的各官,又將諸軍士的骸骨,起一個大冢,殺豬羊祭他。回兵固原,犒賞各處將士。生擒賊有千餘,除將滿四、馬驥、南斗、火敬並罪大的,二百名囚車獻俘京師,其餘都斬首軍門,又增設一千戶所防守,捷奏。朝廷旨下,項總督與馬、王二巡各升一級,劉玉升左都督,其餘有功官員依次升賞。楊虎力也得蒙恩免死。後項總督仍回院辦理朝事。至成化六年,荊襄流民李鬍子作亂,項總督又奉命往討平,發流民還鄉,計四十餘萬。八年,討平野王賊王洪;十年,升刑部尚書;十一年,轉兵部尚書。適值汪直開西廠,荼毒縉紳士民。項尚書上疏奏效,反爲中傷,廷勘削籍。汪直敗仍復官。家居二十六年,悠優山水,卒贈太子太保,賜諡襄毅,與祭葬。蓋唯公有此多福,自不湮沒於胡沙;然亦唯公曆盡艱苦,自不湮惜死之心,故卒能成大功於關中。荊楚所在尸祝,天之福豪傑者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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