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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廿五 兇徒失妻失財 善士得婦得貨

拍案驚奇作者:凌濛,陸人龍發布:華夏士子

2020-8-27 01:50

紛紛禍福渾難定,搖搖燭弄風前影。

桑田滄海只些時,人生且是安天命。

斥鹵茫茫地最腴,熬沙出素眾所趨。

漁鹽共擬擅奇利,寧知一夕成溝渠。

狂風激水高萬丈,百萬生靈攸然喪。

廬舍飄飄魚鱉浮,覓母呼爺那相傍。

逐浪隨波大可憐,萍游梗泛洪濤間。

天賦強梁氣如鱷,臨危下石心何奸。

金珠已看歸我橐,朱顏冉冉波中躍。

一旦貧兒作富翁,猗頓陶朱豈相若。

誰知飄泊波中女,卻是強梁鴛鳳侶。

姻緣復向他人結,訟獄空教成雀鼠。

嗟嗟人散財復空,贏得人稱薄倖儂。

始信窮達自有數,莫使機鋒惱化工。

天地間禍福甚是無常,只有一個存心聽命,不可強求,利之所在,原是害之所伏。即如浙江一省,杭、嘉、寧、紹、台、溫都邊着海,這海里出的是珊瑚、瑪瑙、夜明珠,硨碟、玳瑁、鮫鮹,這還是不容易得的物件。有兩件極大利,人常得的,乃是漁鹽。每日大小魚船出海,管甚大鯨小鯢,一罟打來貨賣。還又有石首、鯧魚、鰳魚、呼魚、鰻鱺各樣,可以做鯗;烏賊、海菜、海僧、可以做干;其餘蝦子、蝦干、紫菜、石花、燕窩、魚翅、蛤蜊、龜甲、吐蚨、風饌、澶塗、江鷂、魚螵,那件不出海中,供人食用。貨販至於沿海一帶,沙上各定了場分,撥灶戶刮沙瀝鹵,熬鹵成鹽,賣與商人。這兩項,魚有漁課,鹽有鹽課,不惟足國,還養活濱海人戶與客商,豈不是個大利之藪。

不期崇禎元年七月二十三日,各處狂風猛雨,省城與各府縣山林被風害,坍牆壞屋,拔木揚沙,木石牌坊俱被風擺,這一兩擺,便是山崩也跌倒,壓死人畜數多。那近海更苦,申酉時分,近海的人望去海面,黑風白雨中間,一片紅光閃爍,漸漸自遠而近,也不知風聲、水聲,但聽一派似雷轟虎吼般近來。只見:

急浪連天起,驚濤捲地來。白茫茫雪平移,亂滾滾銀山下壓。一泊、兩泊、三四泊,那怕你鐵壁銅垣;五尺、六尺、七八尺,早已是越牆過屋。叫的叫,嚷的嚷,無非覓子尋妻;氽的氽,流的流,辨甚富家貧戶。纖枝蔽水,是千年老樹帶根流;片葉隨波,是萬丈橫塘隨水滾。滿耳是哭聲悲慘,滿眼是水勢汪洋。正是:陸地皆成海,荒村那得人。橫屍迷遠浦,新鬼泣青。

莫說臨着海,便是通海的江河浦港,也都平長丈余,竟自穿房入戶,飄凳流箱,那裡遮攔得住?走出去,水淹死,在家中,屋壓殺,那個沈躲得過?還有遇着夜間時水來,睡夢之中都隨着水,赤身露體氽去。凡是一個野港、荒灣,少也有千百個屍首,弄得通海處,水皆腥赤,受害的凡杭、嘉、嚴、寧、紹、溫、台七府,飄流去房屋數百萬間,人民數千萬口,是一個東南大害,海又做了害藪了。但是其間貧的富,富的貧,翻覆了多少人家,爭錢的,奪貨的,也惹出多少事務。內中卻有個生意謀財的,卻至於失財失妻;主意救人的,卻至於得人得財,這也是盡堪把人戲戒。

話說海寧縣北鄉有個姓朱的,叫做朱安國,家事也有兩分,年紀二十多歲,做人極是暴戾奸狡。兩年前曾定一個本處袁花鎮鄭寡婦女兒,費這等兩個尺頭,十六兩銀子,擺在本年十月做親。他族分中卻也有數十房分,有一個族叔,叫做朱玉,比他年紀小兩歲。家事雖窮,喜做人忠厚。朱安國倚着他年小家貧,時時欺侮他。到了七月二十三日,海水先自上邊一路滾將下來,東門海塘打壞,塔頂吹墮於地,四回聚涌灌流。北鄉低的房屋、人民、牛羊、雞犬、桑麻、田稻、什物氽個罄盡。高的水也到樓板上,朱安國乖猾得緊,忙尋了一隻船,將家私盡搬在船中,傍着一株絕大樹纜了,叫家中小廝阿狗稍了船,他自蓑衣、箬帽,立在船上撈氽來東西。此時天色已晚,只見水面上氽過兩個箱子,都用繩索聯着,上面騎着一個十七八歲女子,一個老婦人也把身子撲在箱上氽來。見了朱安國,遠遠叫道:『救人,救人,救得情願將東西謝你。』安國想道:『這兩個女人拼命顧這箱子,必定有物。四顧無人,他便起個惡念,將船撥開去,迎着他,手起一篙,將婦人一搠,婦人一滑忙扯得一個索頭。那女子早被箱子一盪,也滾落水,狠扯箱子。朱安國又是一篙,向婦人手上下老實一鑿,婦人手疼一松,一連兩個翻身,早已不知去向了。他忙把箱兒帶住,只見這女子還半浮半沉,撲着箱子道:『大哥,沒奈何,只留我性命,我將箱子都與你,便做你丫頭,我情願。』安國看看,果然好個女子,又想道:『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我若留了他,不惟問我討箱子,還要問我討人命,也須狠心這一次。』道:『我已定親,用你不着了。』一篙把箱子一掀,女人身子一浮,他篙子快,復一推,這女子也汨汨淥淥去了。

泊天波浪勢湯湯,母子萍飄實可傷,

驚是魚龍滿江水,誰知人類有豺狼。

他慢慢將箱子帶住了。苦是箱子已裝滿了一箱水,只得用盡平生之力,扯到船上,瀝去些水,叫阿狗相幫扛入船,忙了半夜,極是快活。只是那女子一連兒滾吃了五六口水,料是沒命了,不期撞着一張梳桌,她命不該死,急扯住它,一隻腳把身撲上,漾來漾去,漾到一家門首撞住。這家正是朱玉家裡,朱玉先見水來,就赤了腳。赤得腳時,水已到腿邊了,急跳上桌,水隨到桌邊,要走走不出門,只得往樓上躲,只得這壁泥坍,那廂瓦落,房子也咯咯響,朱玉好不心焦,又聽得什麼撞屋子響,道:『晦氣,現今屋子也難支撐,在這裡還禁得甚木植嗑哩。』黑影子內開窗看,是一張桌子,撲着個人在上面。那人見開窗,也嚶嚶的叫救人。朱玉道:『我這屋子也像在水裡一般了,再擺兩擺少不得也似你要落水,怎救得你?罷,且看你我時運挨得過,大家也都逃了性命出,逃不出再處。』便兩雙手狠命在窗子裡扯了這婦子起來,瀝了一樓子水。那張桌子,撞住不走,也撈了起來。這夜是性命不知如何的時節,一個浸得不要蹲在壁邊吐水,一個靠着窗口看水心焦,只見捱到天明,雨也漸止,水也漸退。朱玉就在樓上煨了些糨請他吃,問他住居。他道:『姓鄭,在袁花鎮住,爺早死,上得一個娘。昨日水來,我娘兒兩個收拾得幾匹織下的布,銀子銅錢絲綿二十來件綢絹衣服首飾,又一家定我的十六兩財禮,再匹花綢,裝了兩個小黑箱,縛做一塊,我母子扶着隨水氽來,到前邊那大樹下,船里一個強盜,把我母親推下水去,又把我推落水中,箱子都搶去,是這樣一個麻臉有二十多歲後生,如今我還要認着他,問他要;只是我虧你救了性命,我家裡房屋已氽光,母親已死,我沒人倚靠,沒甚報你,好歹做丫頭服侍你罷。』朱玉道:『那人搶你箱子,須無證見,你既已定人,我怎好要你,再捱兩日等你娘家、夫家來尋去吧。』朱玉在家中做飯與他吃,幫他曬晾衣服,因他有夫的,絕沒一毫苟且之心。水退,街上人簇簇的道:某人氽去了多少什物,某人幾乎壓死,某人得采,撈得兩個箱子,某人收得多少傢伙,某人幸不淹殺。朱玉的緊鄰張千頭道:『我們隔壁朱小官也造化,收得個開口貨。』眾人道:『這合不來,倒要養他。』一個李都管道:『不妨,有人來尋,畢竟也還些飯錢,出些謝禮,沒人來,賣他娘,料不折本。』張千頭道:『生得好個兒,朱小官正好應急。』適值朱玉出來,眾人道:『朱小官,你鼻頭塌了,這是天付來姻緣。』朱玉道:『什麼話,這女人並不曾脫衣裳困,我也並不敢惹他。』只見李都管道:『呆小官,這又不是你去拐帶,又不是他逃來,這是天災偶湊,待我們尋他爺和娘來,說一說明,表一表正。』朱玉道:『他袁花鄭家,只得娘兒兩個,前日扶着兩個箱子氽來,人要搶他箱子,把娘推落水淹死,只剩得他了。他又道先前已曾許把一個朱家,如何行得這等事?』李都管道:『什麼朱家,這潮水不知氽到那裡去了?我看後日是個好日,接些房族親眷攏來,做了親罷,不要狗咬骨頭乾咽唾。』正說只見朱玉娘舅陳小橋,在城裡出來望他,聽得說起道:『處甥,你一向不曾尋得親事,這便是天賜姻緣,送來佳配,我做主,我做主。』前日朱玉撈得張抽頭桌,倒也有五、七兩銀子,陳小橋便相幫下帖,買了個豬,一個羊,弄了許多酒,打點做親。

只是那日,朱安國奪了兩個箱子,打開來見了許多絲布銅錢、銀子、衣服,好不快活。又懊悔道:『當時一發收了這女子也還值幾個銀子。』又見了兩匹水浸的花綢,一封銀子,卻有些認得,也不想到,且將來晾上一樓,估計怎麼用。只聽得外面叫聲,卻是朱玉來請他吃親事酒。他就封了一封人情,到那日去赴筵。但見裡面有幾個內眷,把這女子扮打得花花朵朵,簇擁出來,全不是當日在水裡光景了:

塗脂抹粉一時新,裊裊腰肢煞可人,

繚繞爐煙相映處,君山薄霧擁湘君。

兩個拜了堂,謁見了親領,放銃、吹打,甚是興頭。只是這女子還有樂中之苦:

燭影煌煌照艷妝,滿堂歡會反悲傷,

鸞和幸得聯佳配,題起慈烏欲斷腸。

這些親鄰坐上一屋,猜拳行令,吃個爽快。只朱安國見女人有些認得,去問人時道:『水氽來的。』又問着張千頭,張千頭道:『這原是袁花鄭家女兒,因海嘯娘兒兩個坐着兩個箱子氽來,撞了個強盜,搶了箱子推他落水,娘便淹死了,女兒令叔收得,他情願嫁他,故此我們攛掇,叫他成親。』朱安國道:『袁花那個鄭家?』張千頭道:『不知。』朱安國道:『我也曾定一頭親在袁花也是鄭家,連日不曾去看得,不知怎麼?』心裡想道:莫不是他。也不終席趕回去。這旁朱玉夫婦,自待親戚酒散,兩個行事,恰也是相與兩日的,不須做勢得,真白白拾了個老婆。只是朱安國回去,看箱裡那幾錠銀子,與花綢,正是聘物,不快活得緊,一夜不困;趕到袁花鄭家地上,片瓦一椽沒了,復身到城裡,尋了原媒張篦娘,是會篦頭、絞臉、賣髻花粉的一個老娘婆。說起袁花鄭家被水氽去,張篦娘道:『這也是天命怨不得我。』朱安國道:『只是如今被我阿叔占在那邊,要你去一認。』張篦娘道:『這我自小見的,怕不認得。』便兩個同走。先是張婆進去,適值朱玉不在,竟見了鄭道:『大姑娘,你幾時來的?』那鄭氏道:『我是水發那日氽來的。』張篦娘道:『老娘在那裡?』鄭氏哭道;『同在水裡氽來,被個強人推在水裡淹死了。』張篦娘道:『可憐,可憐,如今這是那家姑娘在這裡。』鄭氏道:『這家姓朱,他救我,眾人攛掇,叫我嫁他。』張篦娘道:『那個大膽主的婚?現今你有原聘丈夫在那,這是這家侄兒,他要費嘴。』鄭氏驚的不敢做聲,張篦娘吃了一杯茶去了。朱玉回來,鄭氏對他一說,朱玉也便慌張,來埋怨李都管。李都管倒也沒法。只見朱安國得了實信,一逕走到朱玉家來,怒吼吼的道:『小叔,你收留迷失子女不報官,也有罪了,卻又是侄婦,這亂了倫理,你怎麼處?』朱玉正是無言,恰好鄭氏在裡面張,見他模樣,急走出來道:『強賊,原來是你麼?你殺死我母親,搶了我箱子,還來爭甚親?』朱安國抬頭一看,吃一驚,道:『鬼出了。』還一路嚷出去道:『有這等事,明日就縣裡告你,你阿叔該占侄兒媳婦的麼?』回去想了一夜,道:『我告他占我老婆,須有媒人作證,他告我謀財殺命,須無指實;況且我告在先,他若來告時,只是攔水缺,自古道:「先下手為強」』。這邊親鄰倒還勸朱玉處些財禮還他。他先是一張狀子,告在縣裡,道:

滅倫奸占事:切某於天啟六年二月,憑媒張氏禮聘鄭敬川女為妻。獸叔朱玉,貪女姿色,乘某未娶,帶棍劈槍,據家淫占,理說不悛,反行狂毆。泣思親屬相奸,倫彝滅絕,恃強姦占,法紀難容。叩天剪除斷給,實為恩德。上告。

縣尊准了,便出了牌,差了兩個人,先到朱安國家,吃了東道,送了個堂眾包兒,又了後手,說自己明媒久聘,朱玉強占。差人聽了這些口詞,逕到朱玉家來,見朱玉是小官兒,好生拿捏,道:『阿叔奸占侄兒媳婦,這是有關名分的,據你說收留迷失子女也是有罪,這也是樁大事。』朱玉忙整一個大東道,央李都管陪他。這講公事是有頭除的,李都管為自己,倒為差人充拓,拿出一個九錢當兩半的包兒,差人遞與李都管道:『你在行朋友拿得出?譬如水不氽來,討這婦人也得斤把銀子,也該厚待我們些。』只得又添到一兩二錢。一個正差董酒鬼,後手三錢,貼差蔣獨桌,到後手五錢。約他訴狀,朱玉央人作一紙訴狀,也訴在縣裡。道:

劫賊反誣事:切某貧民守分,本月因有水災,婦女鄭氏,眾憐無歸,議某收娶。豈惡朱安國,先乘鄭氏避患,劫伊箱二隻,並殺伊母胡氏,懼鄭氏告理,駕詞反誣。叩拘親族朱鳳、陳愛、李華等,電鞫,殄超誣,頂恩上訴。

謝縣尊也准了,出了牌,叫齊犯人,一齊落地。差人銷了牌,承行吏唱了名。先叫原告朱安國上去,道:『小的原於天啟六年,用緞四匹,財禮十六兩聘鄭氏為妻,是這張氏作媒,約在目今十月做親,不料今遇水災,惡叔乘機奸占。』謝縣尊聽了,便問道:『莫不是水氽到他家,他收得麼?這也不是奸占了。』便叫張氏問道:『朱安國聘鄭氏事有的麼?』張氏道:『是婦人親送去的。』縣尊道:『這婦人可是鄭氏麼?』張氏道:『正是。』又叫朱玉:『你怎麼收留侄婦,竟行奸占?』朱玉道:『小人七月二十三日在家避水,有這婦人氽來,說是袁花人,母子帶有兩個黑箱,被人謀財害了母親,剩得他,要小人救,小人救在家裡,等他家裡來尋;過了五六日,並無人來,他說家裡沒人,感小的恩,情願與小的做使女。有親族鄰人朱鳳等,說小的尚未有妻,叫小的娶了。小的也不認得他是侄婦,後來吃酒時,鄭氏認得朱安國是推他母子下水,搶他箱子的人,婦人要行告理,他便來反誣。』縣尊道:『你雖不知是侄婦,但也不該收迷失子女。』朱玉道:『小的也不肯收,婦人自沒處去。』縣尊叫鄭氏,問道:『你母親在日曾許朱安國來麼?』鄭氏道:『曾許一朱家,不知是朱安國不是朱安國?』張篦娘道:『這是我送來的禮,怎說得不是?』鄭氏道:『禮是有,兩匹花綢,十六兩銀子,現在箱內,被這強賊搶去,還推我落水。』縣尊道:『你既受朱家聘,也不該又從人了。』鄭氏道:『老爺,婦人那時被這強賊動財謀命,若不是朱玉撈救,婦人還有甚身子嫁與朱家?』縣尊道:『論理他是禮聘,你這邊私情,還該斷與朱安國才是。』鄭氏道:『老爺,他劫婦人財,殺婦人母,又待殺婦人,這是仇家,婦人寧死不從。』縣尊道:『果有這樣奇事』。叫朱安國:『你怎謀財謀命?』朱安國叩頭道:『並沒這事。』鄭氏道:『你歇船在大樹下,先推我母親,後推我,我認得你。還有一臘梨小廝稍船,你還要賴,只怕劫去箱子與賊物,在你家裡,搜得出哩。』朱安國道:『阿彌陀佛,我若有這事,害黃病死。你只要嫁朱玉,造這樣是非。』縣尊道:『也罷。』叫鄭氏:『你道是怎麼兩個箱?我就押你兩人去取來。』鄭氏道:『是黑漆板箱二個,一個白銅鎖,後邊塊合扇,一個是黃銅鎖,沒一邊銅館。』縣尊又問道:『箱內是什麼物件?』就叫鄭氏報,一個書手寫:

絲一百二十兩計七紡車,綿布六匹,薴布二匹半,綿兜斤半,銅錢三千二百文,錠銀五兩,碎銀三兩,銀髻一頂,銀圈一個,抹頭一圈,俏花八枝,銀果子簪二枝,玉花簪四枝,銀古折簪二枝,銀戒指八個,銀穵一枝,銀環二雙,木紅棉綢一匹,紅絲綢襖一件,官綠絲綢襖一件,月白綿綢襖一件,青絹衫一件,紅綢裙一條,藍綢裙一條,大小青布衫三件,藍布衫二件,白布裙二條,紅布襖一件,沙綠布裙一條,聘禮紅花綢一匹,紗綠花綢一匹,聘銀四錠十六兩,田契二張,桑地契一張,還有一時失記的。

縣尊就着兩個差人,同朱安國、鄭氏去認取:『這兩箱如有,我把朱安國定罪,如無,將鄭氏坐誣。』差人押了到朱安國家,果見兩雙黑箱。鄭氏道:『正是我的。』朱安國說:『不是。』差人道:『是不是,老爺面前爭。』便叫人扛了飛跑到官。朱安國還是強爭,鄭氏執定道:『是我的。』謝縣尊道:『朱安國,我也着吏與你為一單,你報來我查對。』朱安國道:『小的因水來並做一處,亂了記不清。』縣尊道:『這等竟是他的了。』朱安國無奈,故亂報了幾件,只見一打開,謝縣尊道:『不必看了,這是鄭氏的。』朱安國叩頭道:『實是小的財物那一件不是小的苦的?』謝縣尊道:『且拿起來,你這奴才。你箱籠俱未失水,他是失水的,你看他那布匹、衣服,那件沒有水漬痕?你還要強爭。』搶出銀子、銅錢,數都不差。謝縣尊叫:『夾起來。』倒是朱玉跪上去道:『小的族兄止得這子,他又未曾娶妻;若老爺正法,是哥子絕了嗣了;況且劫去財物已經在官,小的妻子未死,只求老爺天恩。』謝縣尊道:『他謀財劫命,俱已有行,怎生饒得?』眾人又跑上去道:『老爺,日前水變,人家都有打撈的;若把作劫財,怕失物的紛紛告擾,有費天心。據鄭氏說,殺他母親也無見證。』朱安國又叩頭道:『實是他箱子撞了小人的船,這女子震下水去,並不曾推他,並不曾見老婦人。小的妻子情願讓與叔子,只求老爺饒命。』縣尊道:『看你這人強梁,畢竟日後還思謀害,朱玉,這決饒不得。』朱安國又叩頭道:『若朱玉後日有些長短,都是小人償命。』親族鄰里又為叩頭求饒。縣尊也就將就出審單道:

朱安國乘危射利,知圖財而不知救人,而已聘之妻遂落朱玉手矣。是天禍凶人,奪其配也。人失而寧知已得之財復不可據乎?朱玉拯溺得婦,鄭氏感恩委身,亦情之順。第鄭氏之財,歸之鄭氏,則安國之聘亦宜還之安國耳。事出異常,法難深約,姑從寬宥,仍立案以杜訟端。

縣尊道:『這事謀財謀命,本宜重處。正是災荒之時,鄭氏尚存,那箱子還只作撈取的,我饒你罪,姑不重究。朱安國還着他出一結狀,並不許陰害朱玉。我這裡還為他立案,通申三院。』眾人都叩謝了出來。那邊朱玉與鄭氏歡歡喜喜,領了這些物事家去。到家請鄰舍,請宗族,也來請朱安國。朱安國自羞得沒臉嘴,不去。他自得了個花枝樣老婆,又得了一主錢,好不快活:

一念慈心天鑒之,故教織女出瑤池。

金繒又復盈笥篋,羞殺欺心輕薄兒。

只見朱安國嘆氣如雷,道:『當初只顧要財,不顧要人。誰知道把一個老婆送與了叔子,還又把到手的東西一毫不得,反吃一場官司,又去了幾兩銀子,把追來的財禮也用去一半。』整日懊悔不快,害成一個黃病,幾乎死了。裡間都傳他一個黑長不長進的名。朱玉人道他忠厚慈心,都肯扶持他。這可不見狠心貪財的,失人還失財;用心救人的,得人又得財。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故當時曾說,江西楊溥內閣,其祖遇江西洪水發時,人取箱籠,他只救人。後來生了楊閣老,也贈閣老。這是朱玉對證。又到福建張文啟,與一姓周的避寇入山,見一美女,中夜,周要奸他,張力止,護送此女,至一村老家,叫他訪他家送還。女子出釵釧相謝,他不受。後有大姓黃氏,招文啟為婿,成親之夕,細看妻子,正山中女子。是護他正護其妻,可為朱安國反證。誰謂一念之善惡,天不報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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