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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下·告子章句上

孟子注疏作者:李学勤发布:一叶知秋

2020-8-30 00:37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牛山.齐之东南山也.邑外谓之郊.息.长也.濯濯.无草木之貌.牛山未尝盛美.以在国郊.斧斤牛羊使之不得有草木耳.非山之性无草木也.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存.在也.言虽在人之性.亦犹此山之有草木也.人岂无仁义之心邪.其日夜之思.欲息长仁义.平旦之志气.其好恶.凡人皆有与贤人相近之心.几.岂也.岂希.言不远也.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旦昼.日昼也.其所为万事有梏乱之.使亡失其日夜之所息也.梏之反复.利害于其心.其夜气不能复存也.人见恶人禽兽之行.以为未尝存善木性.此非人之情也.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诚得其养.若雨露于草木.法度于仁义.何有不长也.诚失其养.若斧斤牛羊之消草木.利欲之消仁义.何有不尽也.孔子曰:持之则存.纵之则亡.莫知其乡.乡犹里.以喻居也.独心为若是也.

文疏“孟子曰牛山”“之谓与”
正义曰:此章指言秉心持正.使邪不干.犹止斧斤.不伐牛山.山则木茂.人则称仁也.
“孟子曰牛山之木”“惟心之谓与”者.孟子言牛山之木.常为秀美矣.然以其为郊国之外也.残之以斤斧之伐.可以为秀美乎.言以其斤斧常伐之.则不可为美也.虽为斤斧所伐.然以其日夜之所长息.雨露之所润泽.非无萌牙丝蘖生焉.柰何萌蘖既生.而牛羊之畜.又从而牧养于其间.是以牛山若彼.濯濯.无草木之貌也.人见其濯濯然无草木.以为牛山未尝有材木焉.是岂牛山之性无草木哉.言牛山之木常有其材木耳.其所以无之者.但斧斤牛羊从而残灭之矣.言虽存在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然人之所以放去其良心而无仁义者.亦如斧斤之伐于牛山之木也.是日日而伐灭之.可为美材乎.言不可为美材也.言牛山日夜之所息长草木.与人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不远矣.以其牛山日夜所息长草木.莫不欲秀茂为美.而恶其斧斤.牛羊残害之为恶也.人之平旦之气.尚未有利欲汩之.则气犹静.莫不欲为之善也.而恶为之恶也.但人平旦之气.则其旦昼之所为利欲有以梏亡之矣.平旦则未至于昼.旦昼所以为日之中矣.且人于平旦之时.其气静.未有利欲事绪以动之.则未必不善矣.以其善固存于此时也.亦如牛山日夜所长草木.无以斧斤.牛羊残害之.则未必不美矣.以其萌蘖生焉.而美固己有矣.柰何斧斤.牛羊又从而残灭之.亦若旦昼所为利欲以梏亡之者焉.梏.手械也.利欲之制善.使不得为.犹梏之制手也.梏之反复.其情绪不一.则夜于平旦之气不足以存.既不足以存.而为利欲万绪梏而亡之.则其违异于禽兽之行不远矣.以其近也.人见其为禽兽之行者.而为未尝有才性焉.是岂人之情为如是哉.言非人之情也.言人情本欲为善矣.其所以终而为者.但利欲从而梏亡之矣.故苟得其所养.无物不长.苟失其所养.无物不消.如牛山苟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与平旦之气.是得其所养者也.是则无物不长矣.如牛山苟为牛羊从而牧之.与旦昼所为而梏亡之.是失所养者也.是则无物不消矣.孟子又引孔子云:操持之则存.纵舍之则亡.其出入徇物.而不有常时.莫知其所向之乡.惟独心为若是也.凡此孟子所以言人心性本善.但当有常操而存之者矣

注疏“牛山.齐之东南山”
正义曰:盖亦以理推之.亦自可见.故传所谓齐景游于牛山之上.是亦知之为齐之山矣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王.齐王也.或.怪也.时人有怪王不智而孟子不辅之.故言此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种易生之草木五谷.一日暴温之.十日阴寒以杀之.物何能生.我亦希见于王.既见而退.寒之者至.谓左右佞谄顺意者多.譬诸万物.何由得有萌牙生也.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博也.或曰围棋.《论语》曰:“不有博弈者乎.”数.技也.虽小技.不专心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有人名秋.通一国皆谓之善弈.曰弈秋.使教二人弈.其一人惟秋所善而听之.其一人志欲射鸿鹄.故不如也.为是谓其智不如也.曰:非也.以不致志也.故齐王之不智.亦若是.

文疏“孟子曰无或”“非然也”
正义曰:此章指言弈为小数.不精不能.一人善之.十人恶之.虽竭其道.何由智哉.《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非然也”.孟子言时人无怪齐王之不智也.以其孟子不辅佐之.故云之此.言虽有天下易生之物.如一日温暖以暴之.乃十日寒冻以杀之.是以未有能生者也.虽有能生之者.然于我见之亦少矣.我自辅佐齐王.而退归.而奸佞谄谀齐王者至多矣.然而我尚如有心欲使王萌而为善.是如之何哉.孟子言之以此者.盖谓吾君不能者.是谓贼其君者也.所以言时人无或乎王之不智也.当辅佐君为之而已.孟子辅佐齐王.既退.而奸佞之臣又陷君于为恶.故有激而云此也.盖天下易生之物.譬齐王以为善也.一日暴之.喻孟子一人辅之齐王也.十日寒之.喻奸佞臣之众陷君于为恶也.陷君于为恶者如是之众.则齐王所以不智也.喻未有能生者也.今夫譬之弈秋.但为技数虽小技.如不专一其心.致其笃志.则亦不得精也.是故弈人名秋者.通一国皆称为善能弈者也.使秋诲其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唯弈秋之言是听.一人虽听之.其一心以为有鸿鹄之鸟将至.乃思援弓缴矢而射之.虽与皆学夫弈秋.然亦不若其专心致志者精矣.为是弗若之者.非谓其智弗若也.以其不专心致志而听弈秋之诲故也.此所以曰“为是其智弗若与.”继之曰“非然也”.言不然也.孟子所以引为比者.盖谓齐王如能专心致志.惟贤者是听.则孰不与王为善乎.奈齐王不能专心致志.惟贤是听.但为奸臣之所谀佞.所以如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矢而射之者.故弗若彼之精.而遂不为善矣.然则时人亦不可谓齐王不智.特当辅之而已.然既辅之.亦当齐王能专心致志听从之.然后可矣.孟子所以既退而尚如有萌焉.奈何终辅之.而齐王奸佞谄谀之众而不能听从为善耳.此故以弈秋喻己.而以鸿鹄喻奸佞.其一以为有鸿鹄思援弓缴而射之.喻齐王虽听己之言.然不专心致志.惟在于鸿鹄耳

注疏“弈博也”“不得也”
正义曰:按《阳货》.《论语》第十七之篇.云“不有博弈者乎”.而解弈为博也.《说文》云:“作博局戏也.六箸.十二棋也.”古者尧曾作博.围棋谓之弈.《说文》:弈从升.言速两手而执之.棋者.所执之子.围而相杀.故谓之围棋.称弈者.又取其落弈之义也

注疏“有人名秋善弈”
正义曰:按传记有云弈秋.通国之善弈也.有过者止而听之.则弈败.笙汩之也.又云疑首.天下之善算也.有鸿鹄过.弯弧拟问以三五.则不知.鸿鹄乱之也.是亦孟子之言与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熊掌.熊蹯也.以喻义.鱼以喻生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有甚于生者.谓义也.义者不可苟得.有甚于死者.谓无义也.不苟辟患也.莫甚于生.则苟利而求生矣.莫甚于死.则可辟患.不择善何不为耳.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有不用.不用苟生也.有不为.不为苟恶而辟患也.有甚于生.义甚于生也.有甚于死.恶甚于死也.凡人皆有是心.贤者能勿丧亡之也.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人之饿者.得此一器食可以生.不得则死.呼尔.犹呼尔咄啐之貌也.行道之人.凡人以其贱己.故不肯受也.蹴.蹋也.以足践蹋与之.乞人不洁之.亦由其小.故轻而不受也.万锺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锺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言一箪食则贵礼.至于万锺则不复辩别有礼义与不.钟.量器也.万锺于己身何加益哉.己身不能独食万锺也.岂不为广美宫室.供奉妻妾.施与所知之人穷乏者也.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乡者不得箪食而食则身死.尚不受也.今为此三者为之.是不亦可以止乎.所谓失其本心者也.

文疏“孟子曰鱼”“失其本心”
正义曰:此章指言舍生取义.义之大者也.箪食.万锺.用有轻重.纵彼纳此.盖违其本.凡人皆然.君子则否.所以殊也.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失其本心”者.孟子言鱼之为味.我之所欲者也.熊蹯之味.亦我所欲者也.然而鱼与熊蹯.二者不可兼得.但舍去其鱼而取熊蹯也.以其熊蹯之味又有美于鱼也.鱼在水之物.熊蹯在山之物.欲在水.不可兼得于在山者.在山又不可兼得于在水者.故为二者不可兼得也.鱼所以喻生也.熊蹯所以喻义.故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然而生与义二者亦不可兼得之.但舍生而取义也.以其义又有胜于生也.如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不忘在沟壑.有杀身以成仁.是皆以义有胜于死也.是舍生而取义也.然而生亦为我心之所欲.其以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为我心之所恶疾者.其以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祸有所不逃辟也.如令人之所欲者无有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而行之也.令人之恶者无有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择而为之也.盖可以得生.可以辟患者.皆是不义也.故不为苟得.故患有所不辟也者.是皆有义也.由此言之.则生而有不用也.是不苟生也.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不苟为恶以辟患也.如此.故所欲有甚于生.所恶者有甚于死.非独贤者有此心也.人皆有此心也.但贤人能常存之而勿丧亡之耳.盖所欲有甚于生者.是义也.所恶有甚于死者.是不义也.且以一箪所盛之食.一豆所盛之羹.得而食之者.则养其生.不得此而食者.则饿而死.然而呼尔叱咄而与之.虽行道涂之中凡人.且不肯受而食之也.如蹴尔践蹋而与之.虽乞丐之贱人.且以为不洁而不肯受而食也.言万锺之禄.则不贵辨礼义而受之者.虽万锺之多.然于我何足为益焉.于我何益.以其己身不能独食之也.己不能独食.则为宫室之广美.供奉妻妾.施与所知之人穷乏者而已.如是.则乡日不得箪食豆羹则身死尚不受.今乃为宫室广美.供奉妻妾与施所知之人穷乏者而受.为之如此.是亦不可以止乎.言此可以止.而不止者也.是谓失其本心者矣.是忘其义者矣.故本心即义也.所谓贤者但能勿丧亡此本心耳

注疏“熊蹯”
正义曰:按《史记·世家》云:“宰夫胹熊蹯不熟.晋灵公怒而杀之.”裴骃注云:“服虔曰:蹯.熊掌.其肉难熟.”

注疏“锺.量器也”
正义曰:齐大夫晏子云.已说在《梁惠篇》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不行仁义者.不由路.不求心者也.可哀悯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人知求鸡犬.莫知求其心者.惑也.学问所以求之矣.

文疏“孟子曰”“而已矣”
正义曰:此章指言由路求心.为得其本.追逐鸡狗.务其末也.学以求之详矣.
“孟子曰”“而已矣”者.孟子言仁者是人之心也.是人人皆有之者也.义者是人之路也.是人人皆得而行之者也.今有人乃舍去其路而不行.放散其心而不知求之者.可哀悯哉.且人有鸡犬放之则能求追逐之.有心放离之而不求追复.然而学问之道无他焉.但求其放心而已矣.能求放心.则仁义存矣.以其人之所以学问者.亦以精此仁义也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无名之指.手之第四指也.盖以其馀指皆有名.无名指者.非手之用指也.虽不疾痛妨害于事.犹欲信之.不远秦.楚.为指之不若人故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心不若人.可恶之大者也.而反恶指.故曰不知其类也.类.事也.

文疏“孟子曰”“不知类也”
正义曰:此章指言舍大恶小.不知其要.忧指忘心.不向于道.是以君子恶之者也.
“孟子曰”“此之谓不知类也”.孟子言今人有第四指.为无名之指.屈而不信.且非疾痛有妨害于为事也.如有人能信者.则不远秦.楚之路而求信之.以为恶其指之不若人也.且以无名之指为无用之指.则耻恶之不若人.其心不若人.则不知耻恶之.是之谓为不知其类者也.《荀子》云“相形不如论心”.同其意也.盖云秦.楚者.以其秦.楚相去最为远者也.故取为己言.指屈尚不远秦.楚之路而求信.况心即在于己为最近者也.尚不能求之耶.此孟子所以为不知类者也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拱.合两手也.把.以一手把之也.桐.梓.皆木名也.人皆知灌溉而养之.至于养身之道.当以仁义.而不知用.岂于身不若桐.梓哉.不思之甚者也.宜孟子有是以言之欤.

文疏“孟子”“甚也”
正义曰:此章指言莫知养身而养其树木.失事违务.不得所急.所以诫未达者也.孟子言桐.梓之木.方于可拱把之时.人诚欲其生长.皆知所以灌溉而养之者.至于己之身.而不知以仁义之道养之者.岂人之爱保其身反不若桐.梓之为急哉.但人弗思忖之而已.故以甚者也.宜诫之以此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人之所爱则养之.于身也.一尺一寸之肤养相及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考知其善否.皆在己之所养也.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养小则害大.养贱则害贵.小.口腹也.大.心志也.头颈.贵者也.指拇.贱者也.不可舍贵养贱也.务口腹者为小人.治心志者为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场师.治场圃者.场以治谷.圃.园也.梧.桐.槚.梓:皆木名.樲枣.小枣.所谓酸枣也.言此以喻人舍大养小.故曰贱场师也.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谓医养人疾.治其一指.而不知其肩背之有疾.以至于害之.此为狼藉乱不知治疾之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饮食之人.人所以贱之者.为其养口腹而失道德耳.如使不失道德.存仁义以往.不嫌于养口腹也.故曰口腹岂但为肥长尺寸之肤哉.亦以怀其道德也.

文疏“孟子曰人之于身”“肤哉”
正义曰:此章指言养其行.治其正.俱用智力.善恶相厉.是以君子居处思义.饮食思礼者也.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于己取之而已矣”.孟子言人之于一身也.无有所不爱也.以其兼爱之矣.兼所爱.则必兼有所养也.是则一身之中.无有一尺一寸之肌肤不爱焉.则亦无有一尺一寸之肌肤不养之也.以其兼所爱.必兼所养而已.然而所以考究其有善.其有不善者.亦岂有他为哉.但亦于一己自取之而已矣.所谓颐其大体.则为大人.从其小体.则为小人.岂非己自取之谓乎.盖孟子但云尺寸之肤者.则心在乎中.又有居待而言者也.且心为一身之君.所谓心为天君者也.《荀子》云:“心居中虚.以治五官.”此之谓也.言人既爱尺寸之肤.虽心亦在所爱焉.既养尺寸之肤.虽心亦在所养焉.所谓爱养心者.亦以仁义之道爱养之而已.人之心.由人所趋向如何耳.故曰所以考其善不善.于己取之而已矣.
“体有贵贱”“尺寸之肤哉”.孟子又言人体有贵亦有贱.有小亦有大.于人之一身.合而言之则谓之体.自体而言之.又有耳.目.口.鼻.形.心者也.以贵大.则心为一体之贵者大者.以贱小.则耳.目.口.鼻.形为一体之贱者小者.言人之于一体.不可务爱养其贱者小者.以害其贵者大者也.如养其小者.则为之小人.养其大者.则为之大人.以其耳.目.口.鼻.形五者所好.不过利欲而已.而心廪于有生之初.仁义之道俱存于其间.是以养心者为大人君子.养耳.目.口.鼻.形者以利欲为小人耳.故孟子所以有是言也.今有场师治场圃者.如舍其梧.槚之良木.而特养其樲枣.是为贱场师焉.梧.桐也.槚.山楸也.樲枣.小酸枣也.梧.槚可以为琴瑟材.是良木.小酸枣.无用之才也.是贱木也.此所以喻养体不养其贵者.而养其贱者也.又如养其一指之小.而失其肩背之大.则为狼疾藉乱而不知医治者也.此所以比喻养体不养其大者.而养其小者也.且务饮食之人.则人皆贱之者矣.无他.是为其养小而失去其大也.如饮食之人亦无有失其养大.则口腹岂但肥长适尺寸之肤为哉.言是亦怀仁义之道者也

注疏“槚.樲枣为桐梓.酸枣.”
正义曰:《说文》云:“梧槚.山楸.”又云:“楸.梓也.”“樲枣.小酸枣也.”是所以案此为之云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钧.同也.言有大有小.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大体.心思礼义.小体.纵恣情欲.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公都子言人何独有从小体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曰:人有耳目之官.不思.故为物所蔽.官.精神所在也.谓人有五官六府.物.事也.利欲之事来交引其精神.心官不思善.故失其道而陷为小人也.此乃天所与人情性.先立乎其大者.谓生而有善性也.小者.情欲也.善胜恶.则恶不能夺之而已矣.

文疏“公都子”“已矣”
正义曰:此章指言天与人性.先立其大.心官思之.邪不乖越.故谓之大人者也.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何也”者.公都子问孟子曰:世之人皆是人者也.或有名为大人.或有名为小人者.是如之何也.
“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孟子答之曰:从事于大体.而以仁义养其心.是从其大体.故谓之大人也.从其小体.以利欲养其耳目之官.是从其小体.故谓之小人也.
“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公都子未晓.故问之曰:既皆是人也.或以从养其大体.或从养其小体.是如之何.
“曰耳目之官”“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又答之曰:人有耳目之官.不以心思主之.而遂蔽于耆欲之物.既蔽于物.则己亦已失矣.己已失.则是亦为物而已.是则物交接其物.终为物引之.丧其所得矣.惟心之官则为主于思.如心之所思.则有所得而无所丧.如不思.则失其所得而有以丧之耳.是以天之所与付于我者.所以先与立其大者.则心是也.既与立其大者.则小者斯不能夺之矣.小者则耳目是也.是以为之大人而已矣.盖耳目主视听.是以为官者也.心.君.主官者也.亦谓之官者.以其亦主思.故亦为官矣.荀子云:心.君也.房中虚而治五官者也.是以心思之大者.而小者不能夺.其耳目不为利欲之所蔽.兹所以从其大体.而为大人也.彼小人者.以其不思而为利欲所蔽故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天爵以德.人爵以禄.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人爵从之.人爵自至也.以要人爵.要.求也.得人爵.弃天爵.惑之甚也.终亦必亡而已矣.”弃善忘德.终必亡也.

文疏“孟子”“已矣”
正义曰:此章指言古修天爵.自乐之也.今要人爵.以诱时也.得人弃天.道之忌也.惑以招亡.小人之事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终亦亡之而已矣”.孟子言有所谓天爵者.有所谓人爵者.仁义忠信四者.又乐行其善而不厌倦者.是所谓天爵也.自公卿大夫者.是所谓人爵.此孟子所以自解之也.自古之人修治其天爵.而人爵自然从之.如舜耕于历山.乐取诸人以为善.而尧自然禅其禄位.是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者也.又如伊尹之徒亦是也.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求人爵.既得其人爵.而又弃其天爵.则蔽惑之甚者也.如登龙断以罔市利.乞墦间之祭者.是其类也.此孟子所以指今之人而言也.如此者.终亦必亡其人爵而已矣.是故孟子所以有是言而劝诫之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矣.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人皆同欲贵之心.人人自有贵者在己身.不思之耳.在己者.谓仁义广誉也.凡人之所贵富贵.故曰非良贵也.赵孟.晋卿之贵者也.能贵人.又能贱人.人之所自有也者.他人不能贱之也.《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诗·大雅·既醉》之篇.言饱德者.饱仁义之于身.身之贵者也.不愿人之膏粱矣.膏粱.细粱如膏者也.文绣.绣衣服也.

文疏“孟子曰”“文绣也”
正义曰:此章指言所贵在身.人不知求.膏粱文绣.己之所优.赵孟所贵.何能比之.是以君子贫而乐也.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文绣也”.孟子言凡所愿欲其贵者.世人所同其心也.以其人皆欲之也.然而人人有贵.只在其己者.但不思之耳.凡人所贵者.非是良贵也.良贵者.不以爵而贵者.是谓良贵.如下文所谓仁义广誉者是也.且以赵孟.晋卿之贵.虽为所贵者.然而赵孟又能贱之.是人之所贵者.非为良贵也.此孟子所以引而喻也.以其赵孟者.即晋襄公之臣赵盾者是也.是为晋卿.然入为晋卿.出则为盟主.是谓贵矣.奈何其贤则不及赵襄.其良则不及宣子.则所贵特人爵之贵耳.如此得无贱耶.故曰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也.《诗·大雅·既醉》之篇有云:既醉之以酒.既饱之以德.是言饱乎仁义者也.是亦所谓德将于醉之意同.谓德则仁义是也.言饱乎仁义.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乎.案《礼》云公食大夫.则稻粱为嘉膳.则膏粱.味之至珍者也.然而不愿人之膏粱.则以仁义为膏粱.令闻广誉之名声既施饰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案《诗》以一裳为显服.则文绣为服之至美者也.然而不愿人之文绣.则以令闻广誉为文绣也.盖令闻者.以其内有仁义之德.则人将不特见而善之.又有以闻而善之者也.故云令闻.令.誉令.善也.闻.名声.而人所闻之也.广誉者.亦以内有仁义之德.则不特近者美喻之.而远者又有以美誉焉.故云广誉.广.远大也.誉.美称也.凡此孟子所以教时人之云耳.故论君子贫而乐.如颜子在陋巷.而不改其乐者.是之谓也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之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水胜火.取水足以制火.一杯水何能救一车薪之火也.以此则谓水不胜火.为仁者亦若是.则与作不仁之甚者也.亡犹无也.亦终必亡仁矣.

文疏“孟子”“已矣”
正义曰:此章指言为仁不至.不反诸己.谓水胜火.熄而后己.不仁之甚.终必亡矣.为道不卒.无益于贤也.孟子言为仁胜强于不仁也.若水之胜火矣.今之为仁者.不知反本心而为仁.如以一杯杓水而救一车薪之火也.火不熄灭.则谓水不胜火.以为不仁胜.仁此又与于不为仁者又甚之也.以其有过于不为仁者也.是亦终必亡其仁矣.且如汤.武之至仁.然后胜桀.纣之至不仁也.今之为仁.但以转粟移民之为仁.而望民多于邻国.以羊易牛之仁.而欲朝秦.楚而抚四夷:是若一杯水而望救一车薪之火也.此所以终必亡其仁矣.此吾孟子所以有激而云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熟.成也.五谷虽美.种之不成.则不如荑稗之草甚实可食.为仁不成.犹是也.

文疏“孟子曰”“而已矣”
正义曰:此章指言功毁几成.人在慎终.五谷不熟.荑稗是胜.是以为仁以其成也.孟子言五谷者.是天下种之美者也.苟五谷不成.则不胜荑稗之所奋.夫仁者.亦天下道之美者也.苟为仁不成.则不胜不仁之所害.故云夫仁亦在乎成之而已矣.此章与前章相类.亦若齐宣有爱牛之仁.而功不至于百姓.梁惠有移民之仁.而民不加多于邻国:是为仁不成之过也.五谷已说于前矣.云荑稗者.即禾中之莁草也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羿.古之善射者.彀.张弩付的者.用思要时也.学者志道.犹射者之张也.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大匠.攻木之工.规所以为圆也.矩所以为方也.诲.教也.教人必须规矩.学者以仁义为法式.亦犹大匠以规矩者也.

文疏“孟子”“规矩”
正义曰:此章指言事各有本.道有所隆.彀张规矩.以喻为仁.学不为仁.犹是二教.失其法而行之者也.孟子言羿为善射者.其教人射.必志在于势.势者.张弓也.张弓以其力分之所至处也.言羿虽善射.其教人亦必求之于力分之内也.大匠为攻木之工者.其教诲人为匠.必在于规矩.规所以为圆之度.矩所以为方之度.以其规矩为法度之至者也.言大匠诲人.亦必求之于法度内也.羿教人既求之于力分之内.则学之者亦必求于力分之内矣.大匠诲人.既求之于法度之内.则学之者.亦必求于法度之内矣.然必皆求于力分之内者.以其力分所不到.则射亦末如之何矣.法度者亦如是矣.此喻人以道教人.而学之者亦如此耳.如皆不求之于力分之内与法度之内.则于道终亦不得矣

注疏羿古之攻射者与匠为攻木之工者.
正义曰:此已说于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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