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革新派』之史学,亦随时变迁。约言之,亦可分为三期。
其先当前清末叶。当时,有志功业之士所渴欲改革者,厥在『政体』。故彼辈论史,则曰:『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专制黑暗政体之历史也。』彼辈谓:『二十四史乃帝王之家谱。』彼辈于一切史实,皆以『专制黑暗』一语抹杀。彼辈对当前病症,一切归罪于二千年来之专制。然自专制政体一旦推翻,则此等议论,亦功成身退,为明日之黄花矣。
继『政治革命』而起者,有『文化革命』。彼辈之目光,渐从『政治』转移而及『学术思想』,于是其对国史之论锋,亦转集于『学术思想』之一途。故彼辈论史,则曰:『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思想停滞无进步,而一切事态因亦相随停滞不进。』彼辈或则谓:『二千年来思想,皆为孔学所掩盖。』或则谓:『二千年来思想,皆为老学所麻醉』故或者以当前病态归罪孔子,或者归罪于老子。或谓:『二千年来思想界,莫不与专制政体相协应。』或则谓:『此二千年来之思想,相当于欧洲史之所谓「中古时期」。要之如一丘之貉,非现代之所需。』或则谓:『思想限制于文字,欲一扫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思想之沉痼积痗,莫如并废文字,创为罗马拼音,庶乎有瘳。』然待此等宣传成功,则此等见识,亦将为良弓之藏。
继『文化革命』而起者,有『经济革命』。彼辈谓:『无论「政治」与「学术」,其后面为「社会形态」所规定。故欲切实革新政治机构、学术内容,其先应从事于「社会经济形态」之改造。』
彼辈对于当前事态之意见,影响及于论史,则曰:『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一「封建时期」也。二千年来之政治,二千年来之学术,莫不与此二千年来之社会经济形态,所谓「封建时期」者相协应。』正惟经济改革未有成功,故此辈议论,犹足以动国人之视听。有治史者旁睨而嘘曰:『国史浩如烟海,我知就我力之所及,为博洽谛当之记诵而已,为精细绵密之考订而已,何事此放言高论为!』
虽然,国人之所求于国史略有知,乃非此枝节烦琐之考订,亦非此繁重庞杂之记诵,特欲于国家民族已往历史文化有大体之了解,以相应于其当身现实之所需知也。有告之者曰:『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专制黑暗政体之历史也。』则彼固已为共和政体下之自由民矣,无怪其掉头而不肯顾。或告之曰:『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孔子、老子中古时期思想所支配下之历史也。』则彼固已呼吸于二十世纪新空气之仙囿,于孔、老之为人与其所言,固久已鄙薄而弗睹,訚曶而无知,何愿更为陈死人辨此宿案,亦无怪其奋步而不肯留。或告之曰:『我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封建社会之历史耳,虽至今犹然,一切病痛尽在是矣。』于是有志于当身现实之革新,而求知国史已往之大体者,莫不动色称道,虽牵鼻而从,有勿悔矣。然竟使此派论者有踌躇满志之一日,则我国史仍将束高阁、覆酱瓿,而我国人仍将为无国史知识之民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