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今將爲國史寫一簡單扼要而有系統之新本,首必感有此苦。其將效記誦、考訂派之所爲乎?則必泛濫而無歸。其將效宣傳革新派之所爲乎?又必空洞而無物。
凡近代革新派所注意者有三事:首則曰政治制度,次者曰學術思想,又次曰社會經濟。此三者,『社會經濟』爲其最下層之基礎,『政治制度』爲其最上層之結頂,而『學術思想』則爲其中層之干柱。大體言之,歷史事態,要不出此三者之外。今將輕重先後,分主客取捨於其間乎?抑兼羅並包,平等而同視之乎?
曰,姑舍此。能近取譬,試設一淺喻。今人若爲一運動家作一年譜或小傳,則必與爲一音樂家所作者,其取材詳略存滅遠異矣。即爲一網球家作一小傳或年譜,則又必與爲一足球家所作者,其取材詳略存滅迥別矣。何以故?以音樂家之『個性』與『環境』與『事業』之發展,與運動家不同故;以網球家之個性與環境與事業之發展,又與足球家不同故;一人如此,一民族、一國家亦然。寫國史者,必確切曉了其國家民族文化發展『個性』之所在,而後能把握其特殊之『環境』與『事業』,而寫出其特殊之『精神』與『面相』。然反言之,亦惟於其特殊之環境與事業中,乃可識其個性之特殊點。如此則循環反覆,欲認識一國家、一民族特殊個性之所在,乃並不如認識一網球家或足球家之單純而簡易。要之必於其自身內部求其精神、面相之特殊個性,則一也。
何以知網球家之個性?以其忽然投入於網球家之環境,而從事於網球之活動故。其他一切飲食、起居、嗜好、信仰,可以無所異於人。若爲網球家作年譜,而抄襲某音樂家已成年譜之材料與局套,則某年音樂大會,其人既無預;某年歌曲比賽,某人又不列。其人者,乃可於音樂史上絕無一面。不僅了不異人,抑且有不如無。不知其人之活動與事業乃在網球不在音樂。網球家之生命,不能於音樂史之過程求取。乃不幸今日之治國史者,竟蹈此弊。
以言政治,求一屢爭不舍、僅而後得之代表民意機關,如英倫之『大憲章』與『國會』之創新而無有也。又求一轟轟烈烈,明白痛快,如法國『人權大革命』之爆發,而更無有也。則無怪於謂『自秦以來二千年,皆專制黑暗之歷史』矣。
以言思想,求一如馬丁路德,明揭『信仰自由』之旗幟,以與羅馬教皇力抗,軒然興起全歐『宗教革命』之巨波,而更無有也。則無怪於謂『自秦以來二千年,皆束縛於一家思想之下』矣。
以言經濟,求一如葛馬、如哥倫布鑿空海外,發現新殖民地之偉跡而渺不可得;求如今日歐、美社會之光怪陸離,窮富極華之景象,而更不可得。則無怪於謂『自秦以來二千年,皆沉眠於封建社會之下,長夜漫漫,永無旦日』矣。
凡最近數十年來有志革新之士,莫不謳歌歐、美,力求步驅,其心神之所嚮往在是,其耳目之所聞睹亦在是。迷於彼而忘其我,拘於貌而忽其情。反觀祖國,凡彼之所盛自張揚而夸道者,我乃一無有。於是中國自秦以來二千年,乃若一冬蟄之蟲,生氣未絕,活動全失。彼方目眵神炫於網球場中四周之采聲,乃不知別有一管弦競奏、歌聲洋溢之境也則宜。故曰:治國史之第一任務,在能於國家民族之內部自身,求得其獨特精神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