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03:11
一民族一國家歷史之演進,有其生力焉,亦有其病態焉。生力者,即其民族與國家歷史所推進之根本動力也。病態者,即其歷史演進途中所時時不免遭遇之頓挫與波折也。人類歷史之演進,常如曲線形之波浪,而不能成一直線以前向。若以兩民族兩國家之歷史相比並觀,則常見此時或彼升而我降,他時彼降而我升。只橫切一點論之,萬難得其真相。今日治國史者,適見我之驟落,並值彼之突進,意迷神惑,以為我有必落,彼有必進,並以一時之進落為彼、我全部歷史之評價,故雖一切毀我就人而不惜,惟求盡廢故常,以希近似於他人之萬一。不知所變者我,能變者亦我,變而成者依然為我。譬之病人,染病者為我,耐病者亦我,脫病而復起者仍我也。一切可變,而『我』不可變。若已無我,認為變者?變而非我,亦何希於變?必有生力,乃可去病。病有其起因,而非生力之謂。若醫者謂:『君病之起,起於君之有生,君當另換一無病之生』,此為何等醫耶!諱疾拒醫固不當,亦未有因人病而從頭絕其生命以為醫者。故治史者,必明生力,明病態。生力自古以長存,病態隨時而忽起。今日之中國,顯為有病,病且殆矣,萬不容諱。然猶有所希冀者,其人雖病,尚有內部自身生力可以為抗。若如今人乃僅婉言之,直捷而道,惟有早日絕其生命之一法而已。凡此皆指『生原』為『病原』之妄說也。
『生原』者,見於全部潛在之本力,而『病原』則發於一時外感之事變。故求一民族一國家歷史之生原者,貴能探其本而攬其全;而論當前之病態者,則必辨於近世而審其變。國史綿歷,既四、五千年於茲,其病象之見於各時期者,推原尋因,不能全同。有染沾稍久者,亦有僅起於當前者。
要而言之,國史自隋唐以來,科舉制既興,士族門第之地位消融漸盡,而社會走上平鋪散漫之境,此中國晚近世一大變也。
逆溯中國當前病象,推之最遠,至於中唐安史之亂以來而極。究生力必窮之最先,診病況必詳之最後。西人論史,盛誇起文明光昌,而淵源所自,必遠本之於希臘、羅馬。國人捧心效顰,方務於自譴責,而亦一一歸罪於古人,斷獄於唐虞三代之上,貌是而神非,甚矣其不知學也。
中唐以來之社會,既成一平鋪散漫之社會,而其政治,仍為一和平的大一統之政治。故一『王室』高高在上,而『社會』與『政府』之間,堂階益遠,常易招致『王室』與『政府』之嬌縱與專擅,一也。
社會無豪強巨富,雖日趨於平等之境,然貧無賑,弱無保,其事不能全仰之於政府,而民間每苦於不能自振奮,二也。
政府與民間之所以賴以溝通者,曰惟『科舉』,然科舉既懸仕宦為鵠的,則從事於投選者,往往忘其義命而徒志於身家之富貴與溫飽,三也。此三者,厥為中唐以來中國政治、社會走入一新境後所易犯之病徵。
宋儒講學,即針對此病態而發。然而宋之為病,尚不止於此。宋人不能自解救,而招致蒙古之入主,一切政制,為急劇之退轉,益與後世中國以莫大之創傷。
明祖崛起草澤,征元政廢弛,罷宰相,尊君權,不知善為藥療,而轉益其病。清人入關,盜憎主人,鉗束猜防,無所不用其極,仍襲明制而加厲。故中國政制之廢宰相,統『政府』於『王室』之下,真不免為獨夫專制之黑暗所籠罩者,其事乃起於明而完成於清,則相沿亦已六百年之久。
明儒尚承兩宋遺緒,王室專制於上,而士大夫抗爭彌縫於下,君臣常若水火,而世途猶賴有所匡系。故明之亡而民間之學術氣節,尚足照耀光輝於前古。清人又嚴加摧抑,宋、明七百年士人書院民間自由講學之風遂熾。於是士大夫怵於焚坑之酷,上之為訓詁、考據,自藏於故紙堆中以避禍,下之為八股、小楷,惟利祿是趨。
於是政府與民間所賴以溝貫之橋梁遂腐斷,所賴以流通之血脈遂枯絕。中國之倖免於亂者,亦惟滿清諸豪酋猜防壓制、誘脅愚弄之力。此稍讀康、雍、干三朝史略,可以知之。故使世運益敗壞於冥冥漠漠之中,而姑以搏一時之安寧。此乃斬喪我民族永久之元氣,而以換造彼目前之榮華者也。逮滿族統治之力既衰,而中國政治、社會之百病,遂全部暴露。
論者每謂自嘉、道以來,東西勢力相接觸,東方乃相形見拙;此似是而未盡之說也。縱使嘉、道以往,長得閉關自守,海道之局不開,滿洲之治權,仍必顛覆,中國仍必大亂。其病先已深中於自身之內部,而外邪乘之,其病象遂益錯出。因使庸醫操峻劑,更奏迭前,茫昧而雜投,以互期於一逞,則幾何其病之不日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