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2:33
歷史的演變,並不依照一定必然的邏輯。因不斷有人類的新努力參加,可以搖動邏輯之確定性。倘使當時的新政權,能有較高的理想,未嘗不足以把將次成長的離心力重新團結起來,而不幸魏、晉政權亦只代表了一時的黑暗與自私。
曹操為自己的家世,父嵩為宦官曹騰養子,官至太尉。陳琳為袁紹作檄云:『操贅閹遺丑,本無懿德。』對當時門第,似乎有意摧抑。楊、袁皆東漢最著之名族。曹操欲殺太尉楊彪,孔融目:『孔融魯國男子,明日當拂衣而去,不復朝矣。』然孔融與彪子修,卒皆被戮。操與孔融手書曰:『孤為人臣,進不能風化海內,退不能達德和人,然撫養戰士,殺身為國,殺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則操之意態可想。有名的魏武三詔令建安十五年下令:『天下未定,求賢之急時也。若必廉士而後可用,齊桓其何以霸?今天下得無盜嫂受金,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惟才是舉,吾得用之。』十九年令:『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二十二年令:『韓信、陳平,成就王業。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瑰,秦不敢東鄉,在楚,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高才異質,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今按:西京重『賢良』,東京重『孝廉』。魏武三令,亦若有欲返『孝廉』而歸『賢良』之意。此等思想,孔融諸人已早發之。惟此三令之措辭明白破毀道德,益趨偏激,前固無例,後亦少偶。明說『唯才是舉』,雖『不仁不孝』亦所勿遺。他想要用循名責實的法治精神,來建立他的新政權。故云:『喪亂以來,風教凋薄,謗議之言,難用褒貶。』〔魏志劉矯傳。〕直至魏明帝猶云:『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蓋尚『名』則其權在下,尚『法』則其權在上也。但是曹家政權的前半期,挾天子以令諸侯,借着漢相名位剷除異己,依然仗的是東漢中央政府之威靈。袁紹借討董卓之名為關東州牧盟主,亦是仗借中央。下半期的篡竊,卻沒有一個坦白響亮的理由。
魏武述志令自稱:『無下無有孤,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此不足為篡竊之正大理由。曹氏不能直捷效法湯、武革命,自己做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而其子依然不能做周武王,既已大權在握,漢獻亦無罪過。必做堯、舜禪讓,種種不光明、不磊落。總之,政權的後面,沒有一個可憑的理論。
乘隙而起的司馬氏,暗下勾結着當時幾個貴族門第再來篡竊曹氏的天下,更沒有一個光明的理由可說。
司馬懿殺曹爽,何晏諸名士同時被戮。晏,魏外戚。何進孫,尚魏太祖女金鄉公主,賜爵列侯。於當時朝政,實欲有所更張。孫資別傳謂:『大將軍爽專事,多變易舊章。』蔣濟論丁諡、鄧颺等『輕易法度』。皆其證。傅咸云『正始中,任何晏以選舉,內外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於斯可觀。』據此則董昭所論當時浮偽朋黨之風,似未足專為何晏諸人罪矣。是彼輩於政治上,亦確有成績。荀勖傳謂:『正始中併合郡、縣。』亦當時新政設施之一。及司馬政權既定,此等真相遂不白於後世。王廣〔王凌子〕謂:『曹爽驕奢失民,何平叔虛而不治。〔此乃指其政治上實濟之才幹。〕丁、單〔軌〕、桓〔范〕、鄧,並有宿望。變易朝典,政令數改,所存雖髙,事不下接。民習於舊,眾莫之從。同日斬戮,名士減半,失民故也。』〔語見魏志卷二十八。〕此所謂『民』,實乃當時朝士門第之不樂新政者耳。魏、晉之際,真真民意,何嘗能浮現到政治上層來?至史稱何晏『依勢用事,附會者升進,逮忤者罷退』,傅嘏譏晏『外靜內躁』,此皆晏之解散私門,欲為曹氏厚植人才,以求有所建樹,不足為晏病也。繼晏受禍者有夏侯玄,亦魏宗室。惇、淵之族系。曹操父子本夏侯氏,為曹騰養子。其論政制,上追賈、董,蓋非東漢所逮,其論『中正』利弊亦甚切至。然『中正』足為門第護符,當時自不喜玄論。而亦為司馬氏所忌。曹爽誅,玄征為太常,內知不免,不交人事,不畜筆研。及司馬懿卒,或曰:『子無憂矣。』玄曰:『子何不見事?此人猶能以年少遇我,子元、子上〔師、昭兄弟〕不吾容也。』夏侯玄如此韜匿,尚不免禍,則何晏諸人之死固宜。傅嘏謂夏侯玄『能合虛譽,利口覆國』,亦非公允之論。玄、晏諸人,人格自高,所存自正。晉人於玄尤推重,謂其『肅肅如入廊廟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和嶠〔玄外孫〕『常慕玄為人,於朝士中峨然不群,眾憚其風節。』何晏論學與王弼同稱『王、何』,皆晉入所師尊也。惟不脫明士清玄之習,魏略:『何晏粉帛不去手,行步顧影。』傅粉之習,自東漢李固至三國曹植,皆謂有之。世說並謂:『何平叔美姿儀,面白,而明帝疑其傅粉。』則不必真有『粉帛不去手』事。惟玄、晏諸人自有當時名士氣派,則決然無疑。史稱何晏、王弼謂:『天地萬物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王衍好其說。後人以懷、愍之禍,歸罪王、何,非無由矣。乃不敵司馬父子之權譎狠詐。當時朝士雖慕敬玄、晏風流,此所以成將來所謂之『正始風流』。晉應詹奏:『魏正始之間,蔚為文林。元康以來,賤經尚道,以玄虛宏放為夷達,以儒術清儉為鄙俗,永嘉之弊,未必不由此。』則正始與晉代風氣,仍有不當相提並論者。要之清玄之習,開自正始,乃每況而愈下也。而以家門地位私見,於玄、晏政治主張, 不能擁護。亦由司馬氏兵權在握。至晉室佐命功臣如賈充、王沈之流,皆代表門第,而私人道德極壞無比。
司馬氏似乎想提倡名教,來收拾曹氏所不能收拾的人心。然而他們只能提出一『孝』字,所以說司馬氏『以孝治天下』,晉室開國元老如王祥等皆以大孝名。而不能不捨棄『忠』字,依然只為私門張目。
他們全只是陰謀篡竊。陰謀不足以鎮壓反動,必然繼之以慘毒的淫威。如曹操之對漢獻帝與伏後。伏氏與孔氏,皆兩漢經學名門也。
曹操迎獻帝都許,帝謂操曰:『君能相輔則厚,不爾幸垂恩相舍。』操以事誅董貴人,帝以貴人有孕,累請不得。又勒兵收伏後,華歆發壁牽後出,後披髮徒跣行泣過帝,曰:『不能相活邪?』帝曰:『我亦不知命在何時?』
司馬師、昭兄弟之對曹芳齊王。與曹髭。高貴鄉公。
司馬師逼魏太后廢齊王芳,時年二十三。太后欲見師有所請說,郭芝曰:『何可見?但當速取璽綏。』太后意折。高貴鄉公自討司馬昭,賈充率眾逆戰南闕下。帝自用劍,昭眾欲退,充謂太子舍人成濟曰:『司馬公畜養汝輩,正為今曰。』濟即抽戈刺帝。
正惟如此,終不足以得人心之歸向。
直到五胡時的石勒,尚謂:『曹孟德、司馬仲達以狐媚取人天下於孤兒寡婦之手,大丈夫不為。』
法治的激變而為名士清談。東漢清議尚是擁護政府,魏晉清談則並置政府之安危於不問。魏武、魏明之深惡名士,僅能使士大夫不復有忠於朝廷之節操,欲不能根本鏟絕社會好名之風,遂釀西晉名士之禍國。要之中央新政權不能攫得人心,離心勢力依然發展,天下只有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