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2:59
魏孝文遷都,自有其必然的動因。
一則元魏政制,久已漢化,塞北荒寒,不配做新政治中心。
孝文太和十五年始親政,是年即建明堂,改營太廟。明年壞太華殿,改建太極殿。十七年改作後宮。北魏的國力,到此已盛,與其在平城因陋就簡的改造,不如徑遷洛陽,可以徹底興築,以弘規制。洛陽的新規模,可看洛陽伽藍記。其分區建築之計劃,創於韓顯宗,見北史韓傳。又孝文語其臣曰:『朕以恆、代無運漕之路,故宗邑民貧。今移都伊、洛,欲通運四方。』〔見魏書成淹傳。〕此皆經濟上原因,使魏不得不遷都也。崔浩諫拓拔珪遷鄴、則謂:『分家南徙,恐不滿諸州之地。』此見前後北魏國力之膨脹。
二則北方統一以後,若圖吞併江南,則必先將首都南移。
太和十五年始親政;十七年南伐,是年即議遷都,並起宮殿於鄴。是後連年南伐,直到孝文之卒。可知孝文遷都,實抱有侵略江南之野心也。
三則當時北魏政府,雖則逐步漢化。此只是北方漢士族的文化力量之逐步抬頭。而一般鮮卑人,則以建國已逾百年,而不免暮氣漸重,此卻是淺演民族一種根本的慘運。魏文帝實在想用遷都的政策來與他的種人以一種新刺激。
史稱:『魏主將遷都,恐群臣不從,乃議大舉伐齊以脅之。至洛陽,霖雨不止,群臣泣諫。魏主曰:「今者興發不小,苟不南伐,當遷都於此。」時舊人雖不願內徙,而憚於南伐,無敢言者。遷都之計遂定。』其時一般鮮卑人之暮氣沉沉,固不待南遷而衰象已見矣。孝文太子恂,既南來,深苦河、洛暑熱,每追樂北方。此皆淺演民族之暮氣表示也。帝賜之衣冠,常私着胡服,杖數百,囚之。又謀輕騎奔代,廢為庶人,賜死。自以為一種高遠的政治理想,而引起家庭父子慘劇者,前者有王莽,後有魏孝文。時孝文南遷,所親任多中州儒士,其時北方漢士族文化力量已不可侮。惟孝文知之,鮮卑種人多不知也。宗室及代人,往往不樂。孝文嘗謂陸叡曰:『北人每言北俗質魯,何由知書?此乃鮮卑暮氣對漢文化之反應。朕聞之,深用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聖人?顧學與不學耳。朕為天子,何必居中原?欲卿等子孫,漸染美俗,聞見廣博。若永居恆北,復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牆耳。』孝文之開譬深切如此,然陸叡、穆泰終以反對南遷,謀亂伏誅,則知當時鮮卑人一般之意態,實距孝文理想甚遠也。
孝文遷都後的政令,第一是禁胡服,屏北語。
帝謂:『三十以上,習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以下,語言不聽仍舊。』又曰:『如此漸習,風化可新。若仍故俗,恐數世之後,伊、洛之下,復成披髮之人。』又曰:『朕嘗與李沖論此,沖曰:「四方之語,竟知誰是?帝者言之,即為正矣。」沖之此言,其罪當死。』觀顏之推家訓,當時北方士族,仍有以教子弟學鮮卑語得奉事公卿為榮。直至高歡,必遇高敖曹在軍中,乃為漢言。則魏孝文之理想,竟未得達。
其次則禁歸葬,變姓氏。
自是代人遷洛者,悉為河南洛陽人。拓拔改氏元,其它如長孫、拓拔。奚、達奚。叔孫、乙旃穆、丘穆陵。陸、步六孤。賀、賀賴。劉、獨孤。樓賀樓。等,皆胡姓改。凡一百十八姓。詳魏書官氏志。
又次則獎通婚。孝文自納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榮陽鄭氏、太原王氏四姓女充後宮。
孝文明知鮮卑游牧故習,萬不足統治中華,又兼自身深受漢化薰染,實對漢文化衷心欣慕,乃努力要將一個塞北游牧的民族,一氣呵熟,使其整體的漢化。
而一時朝士,文采、經術尤盛。此與當時暮氣的鮮卑人兩兩對照,即知魏孝文遷都之一種內心激動矣。
如高允、尤好春秋公羊。李世安、祖曾,治鄭氏禮、左氏春秋。叔父孝伯,少傳父業。李沖、李彪、上封事七條,極識治體,殆其時之賈生也。為中書教學博士,述春秋三傳,合成十卷。王肅,自南朝來。尤其著者。所謂:『劉芳、李彪諸人以經書進,崔光、邢巒之徒以文史達,其餘涉獵典章,關集詞翰,斯文郁然,比隆周、漢也。』魏書儒林傳序。
惜乎孝文南遷五年即死。孝文五歲即位,初權在太后。二十五歲始親政,二十九歲遷都,三十三歲即卒。
他的抱負未能舒展,鮮卑人追不上他的理想,而變亂由此起。
初,元魏在馬邑、雲中界設『六鎮』以防柔然。
六鎮:酈道元傳:『明帝以沃野、懷朔、薄骨律、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御夷諸鎮並改為州,會諸鎮叛,不果。
沃野,沃野、薄骨律在西北邊,略當河套、寧夏境,為六鎮最西第一鎮。懷朔,最西第二鎮,今綏遠五原、固陽境。武川,從西第三鎮,今綏遠武川。撫冥,武川、柔玄之間,約相距各五百圼之地。柔玄,懷荒東,近天鎮北,今綏遠興和。懷荒,今地未考,當在興和、沽源間。又有御夷,今察哈爾沽源、多倫二縣地。後置,在『六鎮』外。
鮮卑高門子弟,皆在行間,貴族即是軍人,當兵即是出身,雜卑自己規模本如此。
北史廣陽王建傳:『昔皇始以移防為重,盛簡親賢,擁麾作鎮,配以高門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廢仕宦,乃至偏得復除。當時人物,忻慕置之。』按:六鎮亦有柔然降人,及內地漢人徵發配戍。故明帝正光五年八月詔,有『元非犯配,悉免為民,鎮改為州』之語。
及遷洛陽,政治情勢大變,文治基礎尚未穩固,而武臣出路卻已斷塞。
廣陽王傳謂:『及太和在歷,豐、沛舊門,仍防邊戍。自非得罪當世,莫肯與之為伍。一生推遷,不過軍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鎮者,便為清途所隔。』北齊書魏蘭根傳亦謂:『中年以來,有司號為府戶,役同廝養,官婚班齒,致失清流。而本宗舊族,各各榮顯,顧贍彼此,理當憤怨。』按:道武平中山,多置『軍府』以相威攝,凡有八軍。軍各配兵五千,食祿主帥,軍各四十六人。自中原稍定,八軍之兵漸割南戍,軍兵裁千餘,然帥如故,費祿不少。楊椿表罷四軍,減其主帥百八十四人,六鎮亦稱『府戶』,蓋體制略同。西魏『府兵』之名殆本此。秦、漢軍民分治,故於郡守外置都尉。北朝其先純系軍治,故府設帥,而稱軍府。〔此猶秦南海、桂林、象郡僅設一尉,不更置守也。〕及後文治漸蒸,軍主鎮帥,遂無出路,群加簡蔑,目為府戶,以別於中朝搢紳門閥焉。
一輩南遷的鮮卑貴族,儘是錦衣玉食,沉醉在漢化的綺夢中。
洛陽伽藍記謂:『當時帝族王侯、外戚公主,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夸競。崇門豐室,洞戶連房,飛館生風,重樓起霧,高台方榭,家家而築;花林曲池,園園而有。而河間王琛最為豪首,常與高陽王雍爭衡。』高陽正光中為丞相,童僕六千,妓女五百,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有。河間亦妓女三百,常語人云:『晉室石崇,乃是庶姓;況我大魏天潢,不為華侈。』此等漢化,豈魏孝文所想望!
而留戍北邊的,卻下同奴隸。貴賤遽分,清濁斯判。朝政漸次腐敗,遂激起邊鎮之變亂。
胡太后時,明帝神龜二年。羽林、虎賁作亂,殺尚書郎張仲瑀及其父張彝,而朝廷不能問,仲瑀上封事,請詮別選格,排抑武夫,不使預清品。及父子見殺,詔誅凶強者八人,余並大赦以安之。其事已為凊流文治派與武人勢力之顯著衝突。在中央政府下之羽林侍衛尚無出路,何論邊鄙鎮兵?六鎮叛變,正為此種形勢之繼續擴大。南中文治派與北邊武人之衝突,其後面不啻即是漢化與鮮卑故俗之衝突也。史又稱:『代人遷洛,多為選部所抑,不得仕進。及六鎮叛,元叉乃用代來人為傳詔以慰悅之。』是可見當時南、北界劃矣。
爾朱榮入洛陽,沉王公以下二千餘人於河。洛陽政府的漢化暫見頓挫。
爾朱榮世為領民酋長,部落八千餘家,有馬數萬匹,元天穆說之曰:『世跨並、肆,部落之民,控弦一萬。』此乃代表鮮卑遺留在北方之舊傳統、舊勢力,與洛陽漢化後之新朝貴絕不相同。一個國家,同時擺着兩個絕不相同的社會,勢必釀亂。
而鮮卑命運,亦竟此告終。
凡歷史上有一番改進,往往有一度反動,不能因反動而歸咎改進之本身;然亦須在改進中能善處反動方妙。魏孝文卒後,鮮卑並不能繼續改進,並急速腐化,豈得以將來之反動,追難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