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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古代宗教之演变

国史大纲作者:钱穆发布:一叶知秋

2020-10-12 13:15

第二十一章 宗教思想之弥漫上古至南北朝之宗教思想

代表魏晋、南北朝长时期之中国衰落情态者,有一至要之点,为社会宗教思想之弥漫,同时又为异族新宗教之侵入,即印度佛教之盛行於中国是也。

一、古代宗教之演变

古代的中国人信仰上帝,可说是一种『一神教』。或说是等级的多神。但人民只信仰上帝之存在而对之尊敬,至於礼拜上帝之仪节,则由天子执行。

公羊曰:『天子祭天,诸侯祭土。』 僖三十一年。上帝之爱下民,乃属政治的、团体的,而非私家的、个人的。上帝公正无私,乃爱下民之全体,故亦不需私家个人之祭报。楚语言:『少皡之衰,九黎乱德。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民匮於祀,而不知其福。』是也。后代中国祭孔,亦以大众的、公的敬礼事之:如关公等神祠,则与观音等同为各个人的私祈求所归向。论中国宗教思想,必分辨此两种之不同。

相应於此种宗教信仰,而有地上大王国之建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上帝、人民、皇帝,三位一体,而皇帝乃为上帝与人民两者间之仲介。皇帝能尽此责任,斯为圣君。遇其不能尽此职者,则有革命。召诰曰:『呜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相古先民有夏,今时既坠厥命。今相有殷,今时既坠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兹二国命。』是也。

『天道远,人道迩』,郑子产语。此项观念,渐渐在春秋时代开展,乃产生偏重人道的儒家思想。

孔子曰:『丘之祷久矣。』又曰:『敬鬼神而远之。』曰:『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此皆孔子浙浙撇去天道而以人道代之之思想也。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又曰:『推此心足以王天下。』竟以人心代天意,即直承孔子思想而来。

墨家偏於古宗教之维护。

如其天志、明鬼诸论皆是,其尚同论仍本天志以建立地上之大王国,与古代宗教观念极似。此为墨家与基督教相异之点。基督教之王国乃在天上,人人可向上帝直接奉事。墨家尚同思想,则依然为一政治的、团体的,与个人的、私家的有别。基督教人人直接信奉上帝,则不容于上帝外别有鬼神。墨家依然为一种相应于地上王国政治的宗教,故天之下仍可有鬼。如天子祭天、诸侯祭其境内名山大川之例。

而道家则对於鬼神上帝,为激烈的破坏。

庄老皆主无治,故曰『小国寡民』。又主『不教』。盖大一统之地上王国,统治於一圣君之下,推行一种圣贤政治,亦可说哲学政治。以道德理论原本于天。教化人民,此为儒、墨所同。此等见解,彻底为道家所反对。故道家对于旧传宗教观念,即与此等政治理论相应者。亦皆根本推翻。道家可说是一种消极的、无为的反神论。

比较最后起的一派为阴阳家。阴阳家原于邹衍,齐人,与燕惠王、赵平原君同时。其成学著书,当在老子后。

阴阳家依然根据实际的政治兴味,即为建立地上王国所需要的团体的兴味。来修改古代的宗教观念,而造成他们著名的『天人相应』的学说。

阴阳与五行,并非两派,此派以阴阳五行说明宇宙万物,已为采用道家庄老言自然万物的说法。史记孟荀列传详载邹衍学说。其推而广之以言地理,又推而远之以言历史,皆与庄子齐物、秋水路径相似。以一气分阴阳,其论采于道家;五行则由当时新发现天空中金、木、水、火、土五行星而起。惟其主要精神,则仍本於儒家。即偏重于政治的兴味而言仁义是也。其学说大约可分两部分。

一见於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时则训及礼记月令,此主『五行相生』说,如春为木,夏为火,木生人是也。大抵主王者行政,须随时节为转移。故曰『时则』,又曰『月令』。今俗称时令、节今,此『令』字即王者之号令,所谓政令是也。政令当与时节相应,即为天人相应之一主要义。

此种学说,似颇导源於孟子,所谓『勿夺民时』也。古者以大会猎教战,必于农隙,因之此派生用兵、用刑必在秋冬。又古人役民筑城、浚川及修坟墓等大工役,亦在农事已毕之后,故此派生葬埋及开掘动土必在冬季。农业社会之政治,处处与天气节候有关。惟孟子偏重人道观念,以『不忍人之心』及『保民而王』等说之。邹衍又折向古代宗教意味,偏重天道观念,遂另造一套五行相生相克的说法。如谓冬行水令。利于用兵、用刑之类是也。苟子谓:『盂子、子思造为五行』,以晚起五行学说根本要义实导源孟子,非孟子自身即有五行学说也。〔此种思想,直至最近俗传时宪书,仍有某日宜某事、某日不宜某事等,由古人以干支纪日,五行家以干支分配五行,於是再以相生相克说之,即见有宜、不宜。〕

又一部分则为汉儒所传之『五德终始论』。此主『五行相克』,如周为火德,秦灭周,故自谓水德,水克火是也。又时之令,如周为火德,尚赤,〔此在时则、月令属夏〕;秦为水德,尚黑〔此在时则,月今属冬〕。两派学说互自不司,而皆源自邹衍。大抵前者先起,故吕氏春秋已采之;后者晚出,故秦始皇并六国而采其说。此所谓『五德之运』,此『运』字似从孟子『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来。『运』只是因民心之转而影响到政权之推迁。五行学家又从民心折返天意,天上无不变之四时,地下亦无一姓之王统。此老子所谓『四时之运,功成者退』,而董仲舒引伸之曰:『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尧、舜之禅让。』于是王室更迭,为一种必然的循环。不重在人道上,而转重到天道上去。此又是天人相应之例。〔今俗传命运说,即由此来。『运』即是『命』之必然的转动。一国一王政治制度之必然转动,渐降为一人一家之祸福的命运。〕故知邹衍学说原本孟子,不过天道、人道畸轻畸重之间,两人不同而已。上述二说中,无论从何一说,已由惟一的上帝观念而演化成青、赤、黄、白、黑。五色帝。

 

古代的宗教,便利于大群体之凝合,而过偏于等级束缚,一般个人地位不存在。除却王帝以及诸侯贵族一部分特权阶级。儒家以『仁』济『礼』,『礼』为等级的,而『仁』则平等的。一般个人各自以『仁』为一切之中心;『礼』则只能最高结集于王帝,为唯一外在之中心。在大群体之凝合中,充分提高了一般个人的地位,古人言礼本於天,极於王帝。儒家言礼本於仁,由于个人。惟仁即顾及群体,即仍有礼之存在,仍不能无等第。〔单礼可以无分别,群体不能无分别;等第即分别也。〕墨家一面注重大群之凝合,一面反对等第的束缚,故唱『兼爱』。而其缺点,则在个人之依然无地位。故唱『天志』,抑且较古宗教为甚。道家则专意要向大群体中解放个人,故言『道德』,不言『仁义』。道德是各个的,仁义是融和的。而结果达於群体之消失。

古宗敦以上帝、天子、民众为三位一体;儒家则以个人、大群与天为三位一体。墨家并不注重个人,只以大群与天合体。道家则以个人径自与天合体而不主有群;故於历史文化皆主倒演,即返到原始的无群状态。阴阳学家的缺点,第一在由儒家之偏重人道观又折返古代之偏重天道观;如此则个人地位又趋模糊。第二在由儒家之正面的、积极的观念里,又掺杂进许多道家的反面的、消极的观念,如此则个人地位势必与群体冲突。因此遂有神仙思想之混入。『神仙』即是由大群体解放出来的个人最高理想。

神仙思想之产生,盖有两地。一在汝、淮、江、汉、陈、楚之域,其地山川景物,均与中原河域不同。其居民活泼而富想像,散居野处,巫鬼祭祀,男女相悦,其意态与北方殷、周之严肃奉事一上帝者有别。此为自由的、个人的,而彼则团体的、大群的也。其徵见之於楚辞、九歌、大招、招魂、离骚诸篇之所赋。

其一则在燕、齐滨海之区,海上神山,缥渺无稽,亦同为神仙思想所蕴孕。燕、齐滨海,故其想像常超脱向外;淮、汉居陆,故其想像亦就地著实。燕、齐之所想望在世外,故以求仙为宗;淮、汉之所追求在地上,故以降神为主。要之,同为个人的,非团体的;又同为方术的主要泉源,以与中原河域大众教之重礼乐者为别。其后秦灭六国,此等思想同为中原民族所吸收,而被编配于大众教上帝一神之下。〔如湘君、山鬼之类,此不过一水神、一山神耳。其后以湘君、相夫人为尧之二女;又以屈原为水神,皆以南方民间素朴的自然神,溶入历史文化中,即是南方思想被吸收、被编配而与北方思想同比之证。〕其神仙思想之正式为学者所采用,则似始於庄子。

儒称『守死善道』,墨号『赴汤蹈火』,儒、墨皆以其轻生尚义之精神,逐渐使平民学者在社会上崭然露头角而占到其地位。如子路、孟胜之徒皆是。继起者遂有杨朱主为我尊生,以反对儒、墨之轻生为人。

庄子思想承接杨朱,既主为我尊生,因此不愿有团体与社会之压迫,又不乐为团体社会而牺牲,所渭『鱼相忘于江湖』,理想的社会,正如江湖然,使群鱼各得独自游行之乐,而无丝毫拘碍束缚。遂於人事方面,政治、教育诸要端,皆抱消极反对之意态。因此想慕及於一种自然的、超人的即离俗出世的,亦即不受群体拘束的。生活,所谓『吸风饮露』,如藐姑射之『神人』,乃可无所赖于人而独全其天。而寄托于神仙之冥想中。阴阳学家既主天人相应,以人事诉合於自然,自易接受道家此派意见,惟於阴阳学家本意,则相违殊远。故史记谓:『燕、齐海上之方士,为方僊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传邹衍之术而不能通也。』盖邹衍著眼在大群体,神仙思想则只是个人主义。要之即是儒、道两家之别也。及汉初淮南王,即汇合此陈楚巫鬼、燕齐神仙与道家思想而融为一体者,遂为此后道家之新宗。

秦、汉方士遂以变法改制、封禅长生说成一套。

说文:『儒,术土之称。』方、术、道三名同义。儒称『术士』,阴阳家名『方士』,道家为『道士』,实一义相承也。方士求仙捷径,厥为礼祠鬼神,期由感召而得接引;此等感召,须遵一定之方术。即礼。如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有『祠灶方』,即祠灶神之礼。谬忌奏『祠太一方』,即祠太一之礼。祭祠鬼神,不以其道不至。道即术、即方,亦即礼也。

故知方士其先与礼家同源,即儒之所习而微变焉者。变法改制以顺天利人,此亦礼家研讨之业。惟谓王者改制太平,封禅告成功,而得升天长生,以黄帝为证。则史记所谓『怪迂阿谀苟合之徒』。其间羼〔擅〕以道家神仙思想,为儒术所未有也。由上述一说,上帝之性质又渐从『鬼神』的神转换到『神仙』的神。此两种变化,即惟一的上帝变成五帝、天神变成神仙,皆由搀进道家思想而来。

古代一种严肃的、超个人的相应于团体性与政治性的。宗教观念,由是产生一种君主的责任观念。遂渐渐为—种个人的、私生活的乐利主义尤甚者属神仙长生术。所混淆。

纯理的即超我的。崇敬与信仰堕落,方术的由我操纵的。权力意志扩张。惟一的上帝,分解为金、木、水、火、土五行;死生大命,亦以理解自然而得解脱,别有长生久视之术。

团体性的政治、礼会、历史、文化的。束缚松解,个人自由发舒。此两种机栝,完全在道家思想之演进中完成。道家思想过于偏激,阴阳家不过为道家接济,使之渐达彼岸。

古代以王帝代表著上帝,因此王帝的性质,不重在权力而重在原理。以地上之王国,代表著天上之神国。因此人生只在现实,不在未来。政冶、社会、风俗、经济、教育、文化,此一切即儒家之所谓『礼乐』。一切群体的事业之发展与生长,消融了个人的小已的。对立,而成为人生共同之期求。此即当时之一种宗教。

孔子指出人心中一点之『仁』,此即儒家所谓『性』。来为此种共信画龙点睛。只就仁孝基本,可以推扩身、家、国、天下以及於天人之际,而融为一体。此即儒家所谓『尽性』。孟子于『仁』外言『义』,因仁字稍有偏于内在性与软性,可以用此补正,使之外立与硬化。所以人生之归宿,即在身、家、国、天下之融洽与安全。此即儒家所谓『天』与所谓『命』。而人生之期求,即在政治、社会、风俗、经济、教育、文化各方面之合理与向上。此即儒家所谓『道』与所谓『礼乐』。

此种意识,与秦、汉大一统政府相扶互进,不必再要另一个宗教。后儒论礼乐,必从井田、封建、学校诸大端求之,其义在是。若专从死丧哭泣祭拜歌蹈,仪文细节处,谓儒家礼乐在是、古代宗教在是,则失之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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