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3:16
逮乎大一统政府逐渐腐败,此亦因儒家思想未能发挥尽致,而自有其病痛。人生当下现实的理想与寄托毁灭,群体失其涵育,私的期求奋兴,礼乐衰而方术盛。当此时期的社会,则自然舍儒而归道。其时的政府〔或为政府打算的学者〕,往往想应用法家的手段来牢笼,而终于牢笼不住。
王莽时代即是走上此种歧途惶惑之顶点。
王莽之受禅与变法,实为西汉政治社会已走上衰运后之一种最后挣扎。当时一面崇兴礼乐,一面又盛事避忌。阴阳家本兼采儒、道两家思想而成,王莽时代为阴阳学家思想之极盛时期,亦即阴阳学家思想内部破裂之时期。“礼乐”与“方术”,到底不能融合为一。王莽之失败,一面即是阴阳学派思想之失败。自此以往,儒、道两家,依旧分道扬镳,而阴阳家思想遂一蹶不振。惟阴阳家思想已有不少渗入儒、道两家之血液中。
光武、明、章虽粉饰礼乐于朝廷,而社会上则方术思想日盛一日。只观王充论衡所批斥,即可考见其一斑。
东汉一方面是王纲之解纽,即大—统政府之瓦解。又一方面则是古人一种积极的全体观念即天的信仰。之消失。
相应于乱世而起者,乃个人之私期求,方术权力之迷信,段炯表荐樊志张,谓其:“有梓慎、焦〔延寿〕、董〔仲舒〕之识。”何进表荐董扶,谓其:“内怀焦、董消复之术。”晋韩友“行京、费厌胜之术”。当时人对学街,全以一种方术视之。而此种方术,人体为个人消殃避祸,求福延年。与物质的自由需要。最著者,人可不死,铅汞可变黄金。以不死之生命而济之以无量之黄金,则物质上之需要可以十分自由而无憾矣。于是后世之所谓道教,遂渐渐在下层社会流行。
阴阳家虽亦擅神仙方术,然其精神仍偏于政治;故西汉人以邹衍与孔子并提。以私人的福利观念普遍流传于社会下层者,则非邹衍而为老子;此亦自西汉已然。故方士偏于向上活动,道士则偏于向下活动。秦皇、汉武之所想望,变而为东汉以下一般平民之期求。比读史记封禅书与后汉书的方术传,正可以看出这一个转变。
初期佛教输入,亦与此种社会情态相适协,而渐渐占有其地位。
史称:楚王英晚节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明帝韶之曰:事在永平八年。“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是其时喜黄老者已兼祠浮屠之证。又桓帝时,襄楷上书,“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云云,依然以黄老、浮屠并举。二事相去约百年,可见当时佛教仅如黄老之附庸也。又灵帝熹平二年,陈国相师迁追奏前相魏愔与陈王宠共祭天神,希幸非冀,愔辞“与王共祭黄老君,当作‘黄帝、老君’。求长生福而已,无他翼幸”。是当时以黄帝、老子为天神,谓祠黄老可得长生之证。
逮乎东方黄巾之乱,顺帝时,琅邪宫崇诣阙,上其师干吉于曲阳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领书”。〔后称“太平经”。〕其言以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观杂语。桓帝时,平原襄楷又上之,其后张角颇有其书。盖本之天文星象而附以符箓巫道。以及汉中张鲁之亡,张鲁,沛人。祖父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鹄鸣山中,造符书,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鲁,以法相授。自号“师君”,其众曰“鬼卒”,曰“祭酒”,曰“理头”。此派道学亦自东土流衍,与黄巾盖同源,皆远始先秦,所谓燕、齐方士,即黄老学、阴阳学之故乡也。又汉末有魏伯阳著参同契,为道家言服食修炼者所宗,亦在东方。方术信仰渐渐在士大夫阶层中失其势力。
曹植、曹丕兄弟,皆不信方士神仙之术。曹丕典论,曹植辩道论,皆辩其事。及嵇康为养生论,乃从哲理的见解谓:“导养得理,可以延年”,不啻为方术信仰开新生命。至葛洪著抱朴子,仍信服食长生。嵇、葛处境与曹氏兄弟不同。厌世无聊,乃有讬于此也。
大的群体日趋腐败毁灭,既不能在政治社会大处着力,希图补救,常自退缩在个人的私期求里,于是只有从方术再转到清谈。
此即自黄老转入庄老也。黄老尚带有政治意味,即牵涉群体。与阴阳学家相搀混。庄老则全属个人主义。东汉治老子学者常兼通天文图识,清谈家则否。清谈家一方面似较合理,另一方面,则对全体观念更为浅狭。
相应于此种形势下之佛教,乃亦渐渐有学理之输入。
佛教与庄老,自有其本原相似处。即均为各个人打算,以各个人融解入大宇宙,不注重为大群体打算。以各个人融解入大人群。晋释道安注经录序云:“佛教延及此土,当汉之末世,晋之盛德。”正指思想上之传播而言。
名士世族在不安宁的大世界中,过着他们私人安宁的小世界生活,他们需要一种学理上的情神方面、内心方面的。解释与慰藉。瞿昙与庄、老,遂同于当时此种超世俗的学理要求下绾合。
魏晋之际,则先求孔子与庄老之绾合。裴徽问王弼:“无者诚万物之所资,然圣人莫肯致言,而老于申之无已者何?”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为训,故不说。老子是有者,故恒言无,所不足。”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弼与不同,以为“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王衍问阮修,老庄、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衍辟之为掾。世谓之“三语掾”此皆当时要求绾合孔子于超世俗之学理之证。直至郭象注庄犹尔。
东晋名族,并多信持“天师道”。
史称王氏世事“五斗米道”。王羲之既去官,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郗愔xīyīn事天师道,与羲之、愔姐夫。许询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其子超转奉佛。王凝之信道弥笃,孙恩亦世奉五斗米道而作乱。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遂为恩所害。殷仲堪少奉天师道,精心事神,不吝财贿,而怠行仁义,啬于周急,及桓玄来攻,犹勤请祷。此等名士,皆理解超卓,而犹信此等道术者,盖彼辈于世俗事既不肯多所尽力,则个人的私期求自难舍弃。个人不投入大人群。则必求投入大自然。故超世必希长生,犹幸其术之一验;否则鼓琴烧香,常乐我净,亦与彼辈私生活之闲适相谐。孙策云:“昔南阳张津,为交州刺史,尝著绛帕头,鼓琴烧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卒为南夷所杀。”绛帕犹黄巾之类,是此教以鼓琴焚香为事之证。
又其道须自首过失,王献之遇疾,家人为之上章,道家法应首过,问其有何过失。对曰:“不觉,唯忆与郗家离婚。”是其教有首过之证。凡度出世生活者,必以此为调节。经营世务,过则改为,其良心上之罪恶感,常不如超世离群者之迫切。且此等求长生、乐清净、自首过失诸端,亦复与当时门第之克绵其世泽者有补。彼辈既不经营世务,又安富累世,而能清净自守者,固为于庄老玄理薄有所得,亦由此等外正的律行,有以助之。将来之转而佞佛,理亦有由是者。守之既有素,一旦临祸变,则亦惟有乞灵以自慰也。如王凝之、殷仲堪。
可见当时南方名士,彼辈对国家民族,政教大业,虽尽可捉尘清谈,轻蔑应付,然涉及其个人私期求,则仍不免要乞灵于从来方术之迷信。这一种风气,直要到宋、齐以下,始渐渐消失,而其时则佛教思想遂一跃而为时代之领导者。两晋以清谈说庄老;宋、齐以下,则以佛义说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