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3:17
佛教入中國,遠在東漢初年,或尚在其前。
漢明帝永平中,遣使往西域求法,其事始見於牟子理惑論及四十二章經序等書,是爲我國向所公認佛教最先之傳入。或其事尚可前溯,然要之於中國社會未見影響。
惟佛法之流布,則直到漢末三國時代而盛。其時則多爲小乘佛法之傳譯,高僧多屬外籍。
如安世高、支棲迦識、康僧會之類是也。中國僧人見于慧皎高僧傳者以朱士行爲最早,然已在三國時。知其先佛法極少與中國上流學術界相接觸。
東晉南渡,佛學乃影響及於中國之上層學術界,其時則僧人與名士互以清談玄言相傾倒。
如竺法深、支道林其著也。殷浩北伐既敗,大讀佛經,欲與支道林辯之。孫綽以名僧七人匹竹林七賢。道賢論。此名士與僧人合流之證。故深公評庾亮,謂:『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許。』庾冰創議沙門宜跪拜王者;桓玄繼之,並主沙汰沙門。至宋、齊,此二議皆曾爲朝廷採納。庾、桓兩家,固與名士清談氣味不相投。可知東晉僧人,實與名士站在同一路線,一鼻孔出氣也。
直到南朝,梁武帝信佛,而佛法遂盛極一時。
其時京師寺剎,多至七百。宮內華林園,爲君臣講經之所;宮外同泰寺,爲帝王捨身之區。粱武帝三度捨身入寺,與眾爲奴,群臣以一億萬錢奉贖。南齊竟陵王,亦先有其事。此後陳武帝幸大莊嚴寺捨身。陳後主即位年,亦在弘法寺捨身。爲無遮大會,道、俗會者五萬。中大通元年。郭祖深輿櫬上疏,謂:『僧尼十餘萬,資產豐沃。道人又有白徒,尼則皆畜養女。天下戶口,幾亡其半。恐方來處處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復國有。』荀濟亦上疏云:『傾儲供寺,萬乘擬附庸之儀,肅拜僧尼,三事執陪臣之禮。寵既隆矣,侮亦劇矣。』 此等皆由大群體政治觀點排斥佛教,即唐代韓愈亦然。反而論之,大群體政治有辦法,佛教自會衰落,則爲宋代歐陽修之本論。自理學家起,則是爲新儒學。
以前的名士們,感世事無可爲,遂由研玩莊老玄學而曲折崇信佛法。現在如梁武帝,則是大權在握,正可展布,卻由崇佛而致世事敗壞。以前如阮籍、嵇康等,皆是政治上不得志,遂轉向莊老。梁武帝高踞帝位,豈得崇奉出家人法?
北方五胡君主,崇佛尤殷。最著者爲二石勒與虎。之於佛圖澄。
五胡雖染漢化,其淺演暴戾之性,驟難降伏,一旦錦衣玉食,大權在握,其臨境觸發,不能自控制者,最大有兩端:一曰好淫,二曰好殺。惟佛法,適如對症之藥。人自慕其所乏,故五胡君主於佛法所嘗雖淺,而敬信自深。高僧傳謂:『竺佛圖澄西域人。憫念蒼生,常以報應之說,戒二石之兇殺,蒙益者十有八、九。』 支道林謂:『澄公以石虎爲海鷗鳥。』
又五胡君主,自謂本胡人,當奉胡教。高僧傳又謂:『佛圖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營造寺廟,相競出家。中書著作郎王度奏禁之,石虎下書曰:「度議佛是外國之神,非天子諸華所宜奉。朕生自邊壤,君臨諸夏,饗祀應兼從本俗,佛是戎神,正所應奉。」』 遼、金、元、清四朝奉佛,皆帶有此兩因緣。
稍後至姚興迎鳩摩羅什,而北方佛法如日中天。
羅什,龜茲人。苻堅先命呂光將兵西征,欲迎之,適堅被殺,羅什停於涼州。直至姚興敦請始來。興既托意佛道,公卿以下,莫不欽附,自遠至者五千餘人,坐禪者有千數,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
大乘經典之宏揚,亦多出其手。高僧傳:『什在長安譯經三百餘卷。僧佑著錄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自此以往,佛學在中國,乃始成爲上下信奉的一個大宗教。
原佛學流行,固由於當時時代之變動,而尚有其內在之條件。
第一佛法主依自力,不依他力。
世界諸大宗教,率本天帝神力,惟佛教尊釋迦,則同屬人類。此與中國儒家,尊崇人文歷史、敬仰古先聖哲之教義大同。亦復與道家徹底破壞天神迷信之理論不相違背。釋迦之可尊,在其『法』,故佛家有『依法不依人』之教。當知得此大法者不止釋迦一人,故佛書屢言『諸佛』,又言『人皆有佛性』,則盡人皆有可以成佛之理,此與儒家『人皆可以爲堯舜』義又相似。
第二佛法主救世,不主出世。
諸教率嚮往塵俗以外之天國,故其精神率主出世,而又同時亦兼帶一種濃重的個人主義。佛法雖亦主有一『涅盤』境界,但同時主張『三世因果輪迴報應』。人生宿業,纖微必報,故主於當身修行,勇猛精進。又佛義主張『無我』,一切以因緣和合爲法,故『眾生不成佛,我亦不成佛』。又曰:『生死即涅盤,煩惱即菩提。』如是則成爲一積極的救世主義者。此與諸教主張個人出世、以大國爲樂園者自別,亦復與中國莊老道家一派有厭世、玩世意味者迥異;此又與儒家側重大群主義之人文教相似。
故佛教在其消極方面,既可與中國道家思想相接近,在其積極方面,亦可與中國儒家思想相會通。
其時名德高僧如慧遠、僧肇之徒,皆精研莊老義,而釋道安二教論廣弘明集卷八。乃抑老於儒下。此後竺道生『一闡提亦具佛性』與『頓悟成佛』之說,更爲與儒義相近。謝靈運和之,其與諸道人辨宗論廣弘明集卷十八。以孔、釋兩家相擬立論。而孫綽喻道論乃謂牟尼爲『大孝』,『周、孔即佛,佛即周、孔』。是其時名士僧人,又俱黜老崇孔。故其先兼通老、釋,至是乃並擬儒、佛。此種界線,大體相當於晉、宋之際,可以僧肇與生公時代爲劃分。
而當時佛法之所以盛行,尚有一積極的正因,則由其時中國實有不少第一流人物具有一種誠心求法、宏濟時艱之熱忱是也。
其間品德學養尤著者,如道安,常山扶柳人,師事佛圖澄,居河北,後南投襄陽,遂赴長安而卒。道安爲中國一個嚴正的佛徒,〔其先如支道林等,只是出家的名士。〕其徒眾南北分張,始爲佛教樹獨立之地位。如僧肇,京兆人,師事鳩摩羅什,爲什門四大弟子之一。早死,其所著肇論,爲極精卓之佛教論文。如慧遠,雁門樓煩人,道安弟子,高隱廬阜,始開佛教講壇,爲南朝佛教大師。如法顯,平陽武陽人,西行求法,先後凡十五年,爲我國至印度第—僧人,足與後來玄奘西行相媲美。如竺道生;鉅鹿人,學於鳩摩羅什,亦什門四大弟子之一也。後爲南方佛教大師。此等皆以極偉大之人格,極深美之超諧,相望於數百年之間。
蓋以當時中國政教衰息,聰明志氣無所歸向,遂不期而湊於斯途。此皆悲天憫人,苦心孤諧,發宏願,具大力,上欲窮究宇宙真理,下以探尋人生正道,不與一般安於亂世、沒於污俗,惟務個人私期求者爲類。故使佛教光輝,得以照耀千古。若僅謂佛講出世,與一時名士清談氣味相投;而社會民眾,亦以身丁荼毒,佛講未來,堪資慰藉;並出家可以逃役,即獲現實福益。凡此種種,固亦當時佛法盛行之世緣,然論其主要原因,則固在彼不在此。
故當時之第一流高僧,若論其精神意氣,實與兩漢儒統貌異神是,乃同樣求爲人文大群積極有所貢獻。惟儒家著眼於社會實際政教方面者多,而當時之佛學高僧,則轉從人類內心隱微處爲之解紛導滯,使陷此黑暗混亂中之人生得寧定與光明,則正與儒家致力政教之用心,異途同歸也。惟此等高僧,亦多興起於北方,南方則受其波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