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4:53
五胡亂華之際,胡酋尚受中國教育,尚知愛中國文化,尚想造出一象樣的政府,自己做一個象樣的帝王。彼等尚能用一輩中國留在北方的故家大族,相與合作。
唐代的藩鎮,其出身全多是行伍小卒,本無教育,亦無野心,此指文化上的野心。並不懂如何創建象樣的政治規模,只是割據自雄。有地位、有志氣的士人,全離開了他們的故土,走向中央去。
彼等亦不知道任用士人,只在農民中挑精壯的訓練成軍,再從軍隊中挑更精壯的充牙兵,更在牙兵中挑尤精壯的做養子。李希烈有養子千餘人。如是朘削農村來供養軍隊,層層駕御。黑暗的勢力,亦足維持到百年以外。除非農村經濟徹底破壞,這一個武裝統治的勢力,還可存在。唐天祐三年,梁攻滄州,劉仁恭調其境內凡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十以下,皆黥其面,士人則文其腕或臂,得二十萬人。此爲河北藩縝勢力最後之一慕。待社會上壯丁已盡,則武力統洽不得所憑依,亦只有崩倒也。〔五代史補謂:『健兒文面自朱溫始。』蓋梁、燕略同時〕
因其轄地小,並不像中央政府之廣土眾民。故不感覺要政治人才,更不感覺要文化勢力。如是,則大河北岸從急性的反抗中央病,變而爲慢性的低抑文化病。從此以下的北方中國,遂急激倒退,直退到在中國史上尤其是在文化上。變成一個不關重要的地位。這全是一百五十年武人與胡人兵權統治之所賜。後人尚一位藩鎮可爲唐室捍禦外患,卻忘了他的代價。
藩鎮跋扈,另一個影響,使朝廷亦不得不竭財養兵。
唐代錢穀之政,其初專屬戶部。中葉以後,始令他官主判,遂各立使名。如轉運使、水陸運使、專司轉漕。鑄錢使專掌鼓鑄。等。而度支使、鹽鐵使、判戶部,當時謂之『三司』。專主財用出納,皆命重臣領使,後遂以宰相兼之。唐代理財名臣如劉晏、肅、代時。第五琦、代宗時。楊炎代、德時。皆出於其時。其他尚有青苗使、稅地錢物使、租庸使、常平使、兩稅使等諸名。而德宗之苛稅,至括富商錢、建中三年。稅間架、建中四年:每屋兩架爲間。除陌錢公私給與資買賣,每緡官留五十錢。屢見疊出。
憲宗元和時,供賦稅者八道,浙西、浙東、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凡百四十四萬戶,比天寶、開元四之一。而兵食於官者八十三萬,加天寶三之一。通以二戶養一兵。至穆宗長慶時,戶三百三十五萬,兵九十九萬,通以三戶奉一兵。
孫樵云:『度率中五戶,僅能活一兵』,則唐室財政之窘可知。於是有鹽鐵、和糴、鑄錢、括田、榷利、借商、進奉、獻助,靡所不至。
其方鎮兵奉命征討,出境即仰度支供饋。
德宗時,出境又加給酒肉,本道糧仍給其家,一人兼三人之給。故將士利之,才逾境即止,月費至錢百三十餘萬緡。
每小捷,輒張其數以邀賞,實欲困朝廷而緩賊。
穆宗長慶二年,白居易疏:『聞魏博一軍,累經優賞,兵驕將富,莫肯爲用。況其軍一月之費,計實錢近二十八萬緡!』今按:田弘正歸命,即賞錢百五十萬緡。
朝廷財力竭,則以官爵賞功。
諸將出征,皆給空名告身,自開府、特進、列卿、大將軍下至中郎將,聽臨事注名。唐會要五十七:『天寶以來,每年以軍功授官者十萬數,皆有司寫官告送本道,兵部因置寫官告官六員。無何,吏部司封、司勛,兵部各置十員。大曆以後,諸道多自寫官告,寫書官無事,遂罷。諸將但以職任相統攝,不復計官資高下。大將軍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應募入軍者,一切衣金紫。朝士僮僕,多衣金紫稱大官,而執賤役。張巡在雍邱,一縣千兵,大將六人,官皆開府、特進。德宗避難奉天,渾瑊童奴黃岑力戰,封渤海郡王。僖、昭時,有『捉船郭使君,看馬李僕射』。
至於動議裁兵,則相聚山澤爲盜,利未見而禍已成。
穆宗時,兩河底定,宰相蕭俯與段文昌謂武不可黷,勸帝偃革尚文,乃密詔天下鎮兵,歲限十之一爲逃死不補,謂之『銷兵』。既而籍卒逋亡無生業,嘯聚山林爲盜賊。會朱克融、王延湊亂燕、趙,一日悉收用之。朝廷調兵不充,乃召募市人,烏合,戰輒北,乃復失河朔。府兵制非吏治上軌道不能行,即裁兵亦非政治有整個辦法,則往往害轉勝於利也。
禁軍糧乏,至脫巾呼於道。
貞元二年,關中倉廩竭,禁軍或自脫巾呼於道,曰:『拘我於軍而不給糧,我罪人耶?』會韓滉三萬斛至陝,德宗喜,遽謂太子曰:『米已至陝,吾父子得生矣。』
而廩賜既優,則遂以營籍爲利藪。
長安貴家高貲子弟,乃至行賄賂,竄名軍籍,世襲罔替。既避賦役,又侈服怒馬以詫於市里。一旦寇來,則哭於家,出資雇販區病坊代行。
這全是唐代黷武政策所招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