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 15:36
宋朝養士經歷百年之久,終於要收到他的成效。
宋朝對士大夫,並不能有教育指導的能力,只能嫗姁〔音虛〕涵育,讓他們自己發榮滋長,這是一件費時而沒把握的事。
在真宗時,宋朝文教算是培養到相當程度了,然而一旦強敵侵凌,則相率主張遷都。和約簽定後,又誘導皇帝來做封禪巡狩的勾當。說是『欲假以動敵人之聽聞,而潛銷其窺伺之心』。
那時的文學,只是有名的所謂『西崑體』,汲晚唐、五代之餘潤。那時的政治,最高不過養尊持重,無動為大,敷衍場面捱日子。如李沆〔hàng〕等。呂東萊謂:『自李文靖抑四方言利害之奏,所以積而為慶曆、皇佑之綏勢也。』那時稍稍帶有教育和思想意味的,只在出世的和尚們,乃至求長生的道士們那裏。
士大夫中間,最為舉世推重的,便有一些所謂隱士,如陳摶、种放、魏野、林逋之流。居然在讀書人中而能無意於做官。
宋朝的時代,在太平景況下,一天一天的嚴重,而一種自覺的精神,亦終於在士大夫社會中漸漸萌茁。
所謂『自覺精神』者,正是那輩讀書人漸漸自己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一種感覺,覺到他們應該起來擔負着天下的重任。並不是望進士及第和做官。范仲淹為秀才時,便以天下為己任。他提出兩句最有名的口號來,說:『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那時士大夫社會中一種自覺精神之最好的榜樣。
范仲淹並不是一個貴族,仲淹乃唐宰相范履冰之後,然至仲淹時已微。其父早死,母改嫁。仲淹隨母易姓朱,後復宗姓范。亦未經國家有意識的教養,他只在和尚寺裏自己讀書。當時讀書人大半到佛寺、道院中去,因國家並無正式教育機關,私人亦極少從事講學,無師弟子之傳授。
在『斷虀畫粥』的苦況下,而感到一種應以天下為己任的意識,這顯然是一種精神上的自覺。然而這並不是范仲淹個人的精神無端感覺到此,這已是一種時代的精神,早已隱藏在同時人的心中,而為范仲淹正式呼喚出來。此即是范仲淹之偉大處。
范仲淹曾至睢陽書院,書院源於戚同文。同文幼孤,邑人楊愨〔音確〕教授生徒,同文日過其學舍,得受學。時當五代晉末喪亂,絕意祿仕,且思見混一,因名同文。愨依將軍趙直。愨卒,直為同文築室聚徒,請益者千裏而至,登第者五十六人,皆踐台閣。惟仲淹已不及見。仲淹生太宗端拱二年。
仲淹讀書處為山東長白山之醴泉寺。真宗祥符三年睢陽應天書院賜額成立,翌年仲淹至書院。是時仲淹年二十三,戚同文已先卒矣。據史,戚長子維,為隨州書記,戚就養而卒,年七十三。書院復建於曹誠。宋史、宋元學案謂范依同文學,誤也。
惟仲淹之在睢陽,其精神上當有得於同文之感發者甚多。史稱同文純質尚信義,人有喪,力拯濟之,宗族同裏貧乏者,周給之,冬月解衣裘與寒者。不積財,不營居室,終身不仕,以教育後進為務,而有志於天下之混一。其為人意趣志行如此。仲淹亦幼孤力學,而以天下為己任。其後貴顯,為宗族建義莊,恤貧樂施,蓋亦近同文之遺風,而規模益恢宏耳。
在仲淹同時,尚有有名的學者胡瑗,偕孫復兩人,在泰山一個道院中讀書。唐為棲真觀,周朴居之,後為普照寺。
相傳胡瑗接家信,胡,江蘇如皋人。苟有『平安』二宇,即投之山澗,不復啟視。如此苦學十年,終於得到他精神上的內心方面的。自信而回去。這都是在時代精神的需要下,並不需師承而特達自興的。
胡瑗投書澗畔的十年,和范仲淹僧寺裏『斷虀畫粥』的日常生活,日作粥一器,分四塊,早暮取二塊,斷虀數莖,入少鹽以啖之。如是者三年。無疑的在他們內心深處,同樣存着一種深厚偉大的活動與變化。他們一個是北宋政治上的模範宰相,范。一個是北宋公私學校裏的模範教師。胡。北宋的學術和政治,終於在此後起了絕大的波瀾。
與胡、范同時前後,新思想、新精神蓬勃四起。
他們開始高唱華夷之防。這是五胡北朝以來,直到唐人,不很看重的一件事。又盛唱擁戴中央。這是唐代安史亂後兩百年來急需提出矯正時弊的一個態度。宋朝王室,只能在政制上稍稍集權中央,至於理論思想上正式的提倡,使人從內心感到中央統一之必需與其尊嚴,則有待於他們。他們重新抬出孔子儒學來矯正現實。他們極崇春秋,為『尊王攘夷論』之擁護與發揮。最著如孫復。他們用明白樸質的古文,即唐韓愈所倡『文以載道』,即文道一貫之理論,來推翻當時的文體。最著如柳開、石介,乃至歐陽修。他們因此闢佛老,如石介、歐陽修。尊儒學,尊六經。他們多推崇易經,來演繹他們的哲理思想。
他們在政制上,幾乎全體有一種革新的要求。他們更進一步看不起唐代,連帶而及於漢。而大呼三代上古。三代上古是他們的理想。根據此種理想來批評漢、唐之現實。他們說唐代亂日多,治日少。他們在私生活方面,亦表現出一種嚴肅的制節謹度,適應於那時的社會經濟,以及他們的身世,與唐代貴族氣氛之極度豪華者不同。而又帶有一種宗教狂的意味,非此不足有『以天下為己任』之自覺精神。
與唐代的士大夫恰恰走上相反的路徑,而互相映照。他們對於唐人,只看得起韓愈,而終於連韓愈也覺得不夠,因此想到隋末唐初的文中子王通。因此他們雖則終於要發揮到政治社會的實現問題上來,而他們的精神,要不失為含有一種哲理的或純學術的意味。范仲淹至陝,張載年十八,慨然有志功名,上書謁,言軍事。范知其遠器,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手授以中庸一編。又按:太宗淳化三年,詔刻禮記儒行篇賜近臣,及京朝官受任於外者,並以賜進士孫何等。真宗天聖五年,賜進士王堯臣以下中庸,八年賜進士王拱辰以下大學,後登第者必賜二書及儒行篇。是此諸篇本為當時所重,故仲淹亦以賜張。下至程、張輩,此諸篇乃發揮益臻精妙。
所以唐人在政治上表現的是『事功』,比乃貴族學者之意態。即貴族傳統家教,大抵不過保泰持盈,傳世永福,而仍不脫事功的意味。而他們則要把事功消融於學術裏,說成一種『義理』。此乃平民學者之精神。彼輩要出來轉移世道,而不為世道所轉移。雖亦不離事功,卻不純從事功出發。『尊王』與『明道』,遂為他們當時學術之兩骨幹。尊王明道,即宋學之內聖外王。一進一退,在朝在野,均在此兩點着眼。
宋朝王室久已渴望着一個文治勢力來助成他的統治,終於有一輩以天下為己任的秀才們出來,帶着宗教性的熱忱,要求對此現實世界,大展抱負。於是上下呼應,宋朝的變法運動,遂如風起浪涌般不可遏抑。
又按:春秋末,孔子自由講學,儒家興起。下逮戰國,百家競興,游士聲勢,遞增遞盛。一面加速了古代封建統治階層之崩潰,一面促成了秦、漢以下統一大運之開始。
中國四民社會以知識分子『士』的一階層為之領導之基礎於以奠定,是為中國史上士階層活動之第一期。
兩漢農村儒學,創設了此下文治政府的傳統,是為士階層活動之第二期。
魏 晉 南北朝下迄隋 唐,八百年間,士族門第禪續不輟,而成為士的新貴族,是為士階層活動之第三期。
晚唐門第衰落,五代長期黑暗,以迄宋代而有士階層之新覺醒。此下之士,皆由科舉發跡,進而出仕,退而為師,其本身都系一白衣、一秀才。下曆元、明、清一千年不改,是為士階層活動之第四期。
此四期,士之本身地位及其活動內容與其對外態勢各不同,而中國歷史演進,亦隨之而有種種之不同。亦可謂中國史之演進,乃由士之一階層為之主持與領導。此為治中國史者所必當注意之一要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