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0:30
一日,論爲學工夫。先生曰:『教人爲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慾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慾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爲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譯文
一天,師生共同探討怎樣做學問。
先生說:『教人做學問,不可偏執一端。初學之始,三心二意,神心不寧,所考慮的大多是私慾方面的事。因此,應該教他靜坐,藉以安定思緒。時間放長一點,是爲了讓他心意略有安定。但若一味懸空守靜,槁木死灰一般,也沒有用。此時必須教他做省察克治的功夫。省察克治的功夫就沒間斷的時候,好比剷除盜賊,要有一個徹底杜絕的決心。無事時,將好色、貪財、慕名等私慾統統搜尋出來,一定要將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復發,方算痛快,好比貓逮鼠,眼睛盯著,耳朵聽著。摒棄一切私心雜念,態度堅決,不給老鼠喘息的機會。既不讓老鼠躲藏,也不讓它逃脫,這才是真功夫。如此才能掃盡心中的私慾,達到徹底乾淨利落的地步,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所謂「何思何慮」,並非始學之事。始學時必須思考省察克治的功夫,亦即思誠,只想一個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純正時,也就是「何思何慮」了。』
評析
【禮記·學記】中說:『精通熔煉銅鐵修補器具的人的兒子,一定會先練習縫綴皮襖;善於制弓的人的兒子,一定會先練習用柳條編簸箕;開始讓馬駒駕車與熟練的馬駕車相反,要把馬駒系在車後。道德高尚的人明察這三件事,即可立志於學問了。』這裡的三個比喻說明:爲學必須從簡易入手,循序漸進。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必有所謙,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譯文
陸澄問:『有的人夜晚害怕鬼,怎麼辦?』先生說:『這種人,平時不肯行善積德,內心有所欠缺,所以害怕。若平時的行爲不違神靈,坦蕩光明,又有什麼可怕的?』
馬子莘 ( 陸澄學友 ) 說:『正直的鬼不可怕,但邪惡之鬼不理會人的善惡,所以難免有些害怕。』先生說:『邪鬼怎能迷惑正直的人?由於這一怕,心就會邪,所以被迷惑。並不是鬼迷惑了人,是自己的心被迷住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貪財,就是財鬼迷;不該怒而怒,就是怒鬼迷;不該怕而怕,就是懼鬼迷。』
『定爲心之本體,即天理。動與靜,只是在不同時間下的表現。』
評析
鄭國有個巫神,給壺子看相,見他有死的相兆,便告訴了他的學生列禦寇 ( 列子 ) ,回歸的路上列子邊走邊哭著轉告了老師壺子。壺子反而很坦然,安慰學生不要悲傷,他說:精神屬於天,形骸屬於地,死去不過自己回到本土,名譽、財物都不可能帶走。生命危急,不旋踵而死,也不值得恐懼和悲哀。壺子並沒有被死鬼所迷,視生與死爲等同。所以這樣,不正是壺子明天理,心定不迷嗎?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爲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爲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爲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於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爲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於父。聵與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爲之君。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復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聵爲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爲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譯文
陸澄問:『孔子端正名分,先儒說是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除輒而擁立郢。這種看法正確嗎?』
先生說:『這種看法很難贊成。一個人在位時對我恭敬盡禮,要求輔佐從政,我卻先廢除他,天理人情豈能容忍?孔子既然答應輔輒爲政,他一定能全心全意把國家治理好。聖人至誠大德,一定感化了衛君輒,使他知道不孝敬父親就不能做人。輒必然痛哭奔走,前去迎接父親歸國。父子之愛是人的天性。輒若能切實悔悟反省,蒯聵怎能不受感動?假若蒯聵回來,輒把國家交給父親治理,並以此請罪。蒯聵已被兒子深深打動,又有孔子在中間誠心調解,蒯聵當然不會接受,依然讓兒子治理國政。大臣百姓也一定要輒爲國君。輒於是公布自己的罪過,請示天子,敬告方伯、諸侯,定要讓位於父親,蒯聵和群臣百姓,都讚揚輒悔過仁孝的美德,請示天子,敬告方伯、諸侯,非要輒作他們的君主。於是,眾人要求輒再當衛國的國君。輒無奈之下,用類似於後世尊立「太上皇」的方法,帶領群臣百姓先尊奉蒯聵爲太公,讓他無所不有、養尊處優,然後才恢復自己的君位。這樣一來,國君象個國君、大臣象個大臣、父親象個父親、兒子象個兒子,名正言順,天下大治了。孔子所謂的「正名」,或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評析
『名正言順』出自【論語·子路】中:『名不正則言不順。』意思是說,名分正當,其言辭才合於道理。名分合宜、國家就平治;名分不正國家就混亂。使名分不正的是淫詞邪說,說辭淫邪就會把不可以說成可以,而把不是這樣說成這樣,把不對說成對,而把不錯說成錯。足可見『正名』於國、於家、於自身爲人的重要。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閒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練。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優,則一向憂苦,不知已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表,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譯文
陸澄在鴻臚寺小住,忽收家信一封,說兒子病危,他心裡萬分憂愁,不能忍受。
先生說:『現在正是用功時刻,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平時講學又有什麼用處?人就是要在這時候磨鍊意志。父親愛兒子,感情至深,但天理也有個中和處,過分了就是私心。此時,人們往往認爲按天理應該煩惱,就去一味憂苦而不能自拔,正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一般說來,七情的表露,過分的多,不夠的少。稍有過分,就不是心的本體,必然調停適中才算可以。譬如,父母雙親去世,作兒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裡才痛快呢?然而,【孝經】中說:「毀不滅性」。並非聖人要求世人抑制情感,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可超越。人只要認識了心體,自然分毫都不能增減。』
『未發之中平常人都具有?當然不能這麼說。因爲,「體用一源」,有這個體,就有這個用。有未發之中,就有發而皆中節的和。今天的人不能有發而皆中節的和,必須知道是他未發之中也未能完全獲得。』
評析
人類具有貪心和欲望,欲望之中有七情,即使是神農、黃帝也和桀、紂一樣有七情六慾。不過七情有適當的限度。聖人能從珍重生命出發去保持適度以節制欲望,所以不過分放縱自己的感情。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畫,【易】之變是值其畫,【易】之占是用其辭。』 『「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譯文
『「初九,潛龍勿用」,是【易】乾卦的初爻爻辭。【易】的象是指初畫,【易】的變是困動而碰到了新爻,【易】的占是利用卦爻辭。』 『夜氣,是就普通人而言的。做學問的人如果能夠用功,那麼,白天無論有事無事,都是夜氣的聚合發散在起作用。聖人則不必說夜氣。』
評析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當一個人靜靜地在無人的暗室之中,也能光明磊落,既不生邪念,也不做違心的壞事,那他在眾人面前、在社會、在工作中都會受到人們的尊敬。所以說,聖人、君子心裡無『夜氣』。
澄問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爲亡,入爲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裡。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譯文
陸澄就【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它雖然是就平常人的心來說的,做學問的人也應當明白心的本體正是這樣。如此,操存功夫才能沒有缺陷。不可隨便認定出爲亡,入爲存。如果談到本體,原本是無所謂出入的。如果談到出入,那麼,人進行思維活動即爲出,但人的主宰昭然在此,何出之有?既然沒有出,何入之有?程頤先生所謂「心要在腔子裡」的腔子,唯天理而已。雖然成天應酬,也不會越出天理,仍在腔子裡面。如果越出天理,就是所謂的放,就是所謂的亡。』先生又說:『出入也只是動靜而已,動靜無個究竟,哪裡又有歸宿呢?』
評析
大凡得道的人一定清靜,清靜得似乎什麼都不知道,說得確切點,他是知道也和不知道一樣。所以說,得道之人心中的境界不外露,外面的欲望不進入內心,這就是無出無入,動靜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