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0:32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為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着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譯文
先生說:『各位最近見面時,為什麼沒有多少問題了?人不用功,都滿以為已知怎樣為學,只需根據已知的行動就可以了。但不知私慾一天天膨脹,象地上的灰塵,一天不打掃就會又多一層。踏實用功,就能了解道的永無止境,越究越深,一定要達到純淨潔白,無一絲一毫不透徹的境界才行。』
評析
道無止境,玄妙幽深;但道又簡單明白,只要用到功夫,就能達到純淨潔白,透徹圓融的境界。可見得道在功夫。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慾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慾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慾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時,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慾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譯文
有人問:『【大學】中說知至爾後才能講誠意。如今天理和人慾還未徹底認識,如何能用克己工夫?』 先生說:『人若踏實地連續用功,對於人心理的精妙處,就能一天天地認識,對於私慾的細微處,也能一天天地認識。如果不用克己工夫,成天唯說說而已,自己到底不能看到天理,到底也不能看到私慾。好比人行路,走了一段才認識一段,到十字路口時,有疑問就打聽,打聽了又走,才能慢慢到達目的地。今天的人們對已知的天理不肯存養,對已知的私慾不肯摒棄,卻一味憂愁不能完全知道,只講空話,有什麼好處?倒不如等到自己無私可克,再憂愁不能完全知道也為時不晚。』
評析
【大學】中的原話是這樣的:『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裏所說的格物、至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實現『明德』、『親民』、『止於至善』這三條綱領的步驟和方法,也就是『聖算』,這種『聖算』之法必須貫徹於生活的每時每刻的精妙處。
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著。欲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裏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亘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譯文
有人問: 『道即為一, 古人論道常常不同, 求道是否也有技巧可言?』 先生說:『道沒有方向,沒有形體,不可執著。局限於文義上求道,離道就越遠。如今世人說天,其實又何曾見過天?認為日月風雷是天,不行;說人物草木非天,也不行。道就是天。能認識這一點,那什麼都為道。人只是憑據自己的一隅之見,認為道只是如何如何,所以道才有所不同。如果明白向心裏尋求,認識了己心本體,那麼,無時無處不是這個道。道自古到今,無始無終,又有什麼同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就知道、知天。』先生接着又說:『各位若想確切看見這個道,務必從己心上體會認識,不到心外去尋求才算可以了。』
評析
心外無道,心外無理,是陽明思想的重要命題之一。從時空上看,道無始無終,如果認為道也有形體,那一定是圓,而不是線段,圓是一個整體,圓為一,道即為一;從空間上看,道無處不在,無處不有,又無處不道同一理,所以,古人云:無理寸步難行,有理走平天下。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苟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譯文
有人問:『名物度數,也須先行研究嗎?』
先生說:『人只要能成就自己的心體,用就在其中了。倘若把心體修養得真有一個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是做什麼都沒有問題。如果沒有這顆心,即使事先講了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自己並沒有關係,僅是一時的裝飾,自然不能處事應物。當然,這並不是說根本不理睬名物度數,只是要「知所先後,則近道」。』先生接着說:『人要根據自己的才能成就自己,這才是他所能做到的。例如,夔精通音樂,稷擅長種植,資質如此,他們自然這樣了。成就一個人,也是要他心體完全是天理。應事物理,都是從天理上產生出現的,然後才可稱「才」。達到純天理的境界,也就能成為「不器」。就是讓羲和稷改變角色,夔種穀,稷作樂,照樣能行。』先生又說:『【中庸】中「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都屬於「不器」。這些只有把心體修養得純正的人才可做到。』
評析
平常人的才能只在名物度數上辨事識物,但世界上事物無終無始,無邊無際,所以,人縱有千算,但具體到一個人,也只能得其有限的小算。通音樂則不能精種植,長種植則難於通音樂。聖人的才能從心體上顯現天理,天理現則心體純正,心體純正則事理通融。小道理歸大道理管,一千個小算全在一個聖算之中。
『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時先生在塘邊坐,旁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游一般。』
譯文
『與其掘一個數頃之大的沒有源泉的池塘,倒不如挖一口數尺之深的有源泉的水井,如此,水源就會常流而不枯竭。』 其時,先生正坐在池塘邊,身旁有一口井,所以就用這個來比喻做學問。
有人問:『世道日漸衰微,遠古時的清明氣象如何能再看見呢?』
先生說:『一天即為一元。從清晨起床後坐着,還未應事接物,此時心中的清明景象,好象在伏羲時代遨遊一般。』
評析
水看源頭,世道看氣象,清明的氣象來自人心的本源。人心淳樸,氣象自清明,氣象清明,自然世道祥和。掘數頃無源之池,不如挖一口有源之井,是掘源還是截流,當是治國、齊家、修身都必須把握的。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譯文
有人問:『心要追求外物,怎麼辦?』
先生說:『國君端身拱手,六卿各司其職,天下一定大治。人心統領五官,也須如此。如今眼睛要看時,心就去追求美色;耳朵要聽時,心就去追求美聲。就象君主要挑選官員,就親自到吏部;要調遣軍隊,就親自去軍營。 這樣, 不僅君王的身份蕩然無存, 六卿也不能盡職盡責。』 『善念萌生,要知道並加以擴充。惡念萌生,要知道並加以扼制。知道、擴充、扼制,是志,是天賦予人的智慧。聖人唯有這個,學者應當存養它。』
評析
心隨五官追求外物,那麼心中的和氣就會受到虧損,惡念即可能由此滋生;得道的人,心能統領五官,外物變化而心中和氣不會受到虧損,和氣存養於心,善念自然萌生。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慾,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慾?』
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譯文
陸澄問:『好色、貪財、慕名等心,固然是私慾,象那些閒思雜念,為什麼也稱私慾呢?』
先生說:『閒思雜念,到底是從好色、貪財、慕名這些病根上滋生的,自己尋求本源定會發現。例如,你自信絕對沒有做賊之想,什麼原因?因為你根本就沒有這份心思,你如果對色、財、名、利等想法,都似不做賊的心一樣,都剷除了,完完全全只是心之本體,還何來閒思雜念?這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自然可以「發而中節」,自然可以「物來順應」。』
評析
閒思雜念中的善惡、是非,並不象高山和深谷,白晝和黑夜那樣容易分辨。似乎明白的,又似乎不明白;好象看得清楚,又好象看不清楚。好色、貪財、慕名這些私慾正是在這種似是而非,朦朦朧朧的閒思雜念中潛滋暗長。所以,要修君子之德,首先要防心中之賊於『未發之中』。
問志至氣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譯文
有人請教『志至氣次」的意思。
先生說:『它是指志在哪裏,氣也跟着到哪。並非志為極至而氣為其次的意思。「持其志」,養氣就在其中了。「無暴其氣」,亦即保持其志。孟子為了拯救告子的偏頗,因此,才如此兼顧而言。』
評析
『持其志,養氣就在其中了。』這裏的『志』即指『道』,和氣生於道,氣和養育其志,志與氣,皆在道中,沒有先後,主次之分,二者互為兼顧,不可偏頗。
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卻乃偽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譯文
有人問:『先儒講道:「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這句話當如何看待?』
先生說:『不對。如此就為虛偽,做作。聖人猶如天,無往而不在,日月星辰之上是天, 地底下也是天。 天什麼時候降而自處於卑下地位呢?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大而化之。賢人如同高山,僅僅保持着它的高度罷了。然而,百仞之高不能再拉長到千仞,千仞之高不能再拉長到萬仞。所以,賢人也未曾自引為高,自引為高就是虛偽。』
評析
周公旦說:『不如我的人,我不與他相處,因為他是拖累我的人;與我一樣的人,我也不跟他相處,因為他是對我沒有益處的人。』只有賢人才要跟賢於自己的人相處。歷史上,君主賢明,世道太平,賢德之士必然處於上位;君主昏聵,世道混亂,賢德之士必然處於下位。 賢德之士與人相處,就象登山,登山的人站在山頂已經很高了,但向左右看,則巍巍的高山比此山更高。賢德之士已經很賢明了,品行已經很高尚了,但向左右看,還有許多超過自己的人。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譯文
有人問:『程頤先生曾說過「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李延平先生則教育學生看未發之前的景象,他們二人誰正確呢?』
先生說:『都正確。程頤先生害怕學生在未發之前尋求一個中,把中當作一件東西看待,宛若我曾說的把氣定當作中,因此教育學生只在涵養省察上用功。李延平先生擔心學生找不到下手處,因此教育學生時時刻刻尋求未發之前的景象,讓人正目所看、傾耳所聽都是未發之前的景象,也就是【中庸】上講的「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這些全是古人為教導人不得時說的話。』
評析
陽明先生認為:『中』不是物,而是學者涵養省察時的景象。君子修德,學者求學,聖人得道,乃至君主治國,都要在『聖算』中時時尋找和守定這種景象。背離這種景象,就會落於私慾的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