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0:47
来书云:『近时学者,务外遗内,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诚意」一义,针砭膏肓,诚大惠也!』 吾子洞见时弊如此矣,亦将何以救之乎?然则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尽,复何言哉?复何言哉?若诚意之说,自是圣门教人用功第一义,但近世学者乃作第二义看,故稍与提掇紧要出来,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译文
来信写道:『近代的学者,只重视外在的知识和学问,往往忽略了内在的道德修养,虽广博却不得要领。因此,你着重提倡「诚意」,借以针砭病入膏肓的学子,其价值不可估量!』 你能如此洞察时弊,又准备如何去拯治呢?当然,我的思想你已一语道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关于诚意的主张,原本为圣学教人用功的首要大事,但近代学者却把它看成低下的事情,所以,我才把诚意表现出来,并不是我个人独自倡明的。
评析
这是阳明先生给友人顾东桥信的开头语。顾东桥 ( 西元1476~1545年 ) ,名鳞,字华玉。江苏江宁人。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信一开头就阐明了自己着意突出倡扬『诚意』的本意,是针对时弊的。
来书云:『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祥,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译文
来信写道:『但恐立论过高,用功过捷,后学门生递相师传,因而产生谬误,不免堕入佛教明心见性、定慧见悟的机关,您的主张难怪被世人怀疑。』
我的格物、致知、诚意、正身的观点,是针对学者的本心与日常处事中,体会研究、躬身力行、实地用功,这需要经历多少阶段,包含多少积累呀!这正好与空虚、顿悟的观点相反。听到此说的人,有的根本就没有想成圣人的志向,又没有仔细考察其中的详情,所以才产生怀疑,也不足为怪。象你这样聪明之人,本当一说即明,却也认为立论过高,用功过捷,是怎么回事呢?
评析
中国禅宗中有顿悟与渐悟之分,二者的代表人物是六祖惠能和上座神秀。两人都是五祖弘忍大师的弟子。一天,弘忍要求弟子每人都呈上一首偈子,看谁真正悟了谁就成为祖师衣钵传的第六代继承人。上座神秀呈上的偈语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一字不识的惠能闻听此偈后,即请人代笔也题上一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看了二人的偈语后,竟然将祖师衣钵传给了惠能。从此,神秀和惠能各分南北,形成南顿北渐,两者互相交流,共同弘扬禅宗一脉。 阳明先生虽是儒者,却对神秀投了赞成票。然而,目标一个,路有千条,谁也不能固步自封,『唯我独尊』。渐悟、顿悟都是悟,只有各人根基不同,悟的方式不同罢了。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译文
来信写道:『所谓知行并进,不应区分先后,这也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问学」功夫,是互相存养,互相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但是,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例如,知食才吃,知汤才饮,知衣才穿,知路才行,还没见过没有这个物就先有这个事的情况。这也有毫厘瞬间的差别,并不是说,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
既然讲『互相存养,互相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乏」,那么知行并进的主张也应毫无疑问。又讲『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知食才吃等例子,更是浅显易懂。但你被现在的观点蒙蔽了,自然不能有所省察。人定有想吃的心,之后才能知食。想吃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食物味道的好坏,必然放入口中才能知道,哪有未入口就能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之理呢?必有想行走的心,然后才知路,想行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路途的坎坷曲折,需要亲身经历才能知道,哪有未等亲身经历就先知道路途的坎坷曲折呢?知汤才饮,知衣才穿,依次类推,均无可疑。若如你所说,就正是不见这个物就先有这个事了。你又讲:『这也有毫厘瞬间的差别,并不是说,非等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实行』,这种说法也是省察不够精确。但是,即使如你所说的那样,知行合一的主张,也肯定断然不可怀疑了。
评析
『知行合一』是构成阳明心学的核心内容之一。阳明先生认为知是行动的开始,行则为知的完成,二者互为始末,因此行一件事前,必先有知,而行事必以知为前提。说得浅显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各种食物的好坏除非经过自己的舌头尝尝,否则无法知道它的真味。阳明先生以想食、知食为例,深入浅出地阐明了知与行的关系。
来书云:『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
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
无忠君之心,即无忠君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译文
来信写道:『真知即为能够去行,不行不足以称知。这是向学者指出的切实方法,如果要求学者务必躬身实行也可作如是说。但是,若真的认为行即知,只怕学者就会专求本心,从而遗忘了事物之理。这样,肯定有偏颇而不通达之处,岂是圣门知行并进的一成不变之方法呢?』
知的确切笃实处即为行,行的明觉精察处即为知。知行的工夫,本不能分离。只因后世学者把知行分为两部分下功夫,遗弃了知行的本体,因此才有知行合一齐头并进的主张。真知即为能够去行,不行不足以称知。犹如来信所讲,知食才吃等例子也可说明,这一点在前面已简要谈到了。这虽然是为了挽救时弊而提出来的,然而,知行的本体本亦如此,并非用己意来抑扬其间,胡乱提出观点,以求一时的效用。专求本心,遗弃物理,这就是失去了本心。因为物理不在我心之外,在我心之外去寻求物理,也就是没有物理了。遗弃物理反求我心,我心又是什么呢?
心的体是性,性即理。因此,有孝敬双亲的心,就有孝敬的理;没有孝敬双亲的心,也就没有孝敬的理。有忠诚国君的心,就有忠诚的理;没有忠诚国君的心,也就没有忠诚的理。理岂能在我心之外?朱熹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他把心与理一分一合来讲,不免启示学者把心理当两物来看待。所以,后世方有专求本心而遗弃物理的弊端。正因为不知心就是理,去心外寻求事物之理,才有偏颇而不通达的地方。亦即告子为什么说义在心外,而孟子认为告子不理解义的原因。
心唯一个,就心的全体的恻恒而言,即称为仁;就心的合理处而言,即称为义;就心的有条理而言,即称为理。不可在心外寻求仁,不可在心外寻求义,怎么可以在心外寻求理呢?去心外求理,就是把知行当作两回事。在我心中求理,正是圣门知行合一的主张,对此,你认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怀疑?
评析
『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在阳明先生的意念中,所谓的真知包含了行为契机,必以行动证验所知;倘若无心实践只是一味高唱理论,则不为真知。这种立场严明的学说延伸出阳明心学特有的行动力,并显示出充沛的活力和热烈的学术氛围。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
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
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
夫心之体,性也;性也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二』,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二』,是犹以夭寿二其心者也。犹以夭寿二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二其为善之心,若曰死去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之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有不容已者也。
译文
来信写道:『先生在对【大学】旧本进行注解时认为,致知是获得本体的知,这与孟子尽心的主旨固然相符。但朱熹也用虚灵知觉来指人心的全体,而他认为,尽心是因为知性,致知依赖于格物。』 尽心是因为知性,致知依赖于格物,这句话是正确的。然而,仔细推敲你话中的意思,你这样说,是因为还未理解我所说的致知。朱熹说『尽心、知性、知天』是格物、致知;『存心、养性、事天』是诚意,正心、修身;『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是知的终至、仁的尽头,是圣人的事情。我的看法,与朱熹正好相反。『尽心、知性、知天』即为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情;『存心、养性、事天』,即为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情;『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即为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情。怎能只认为『尽心知性』是知,『存心养性』是行呢?你开始听这话,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此处不可置疑,且待我一一解释明白。心的本体是性,性的本源是天。能尽自己的心,也就是能尽自己的性。【中庸】中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说:『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这些唯有圣人能做到。因而说,这是生知安行,是圣人的事情。需要存养心,是因为不能尽心,因此必须有存养的功夫,必须是存养了很长时间,到了不需再存养而自然无时不存养的时候,方可说是尽心。『知天』的知,如同『知州』、『知县』的知。知州,那么,一个州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县,那么,一个县的事情都是自己的事。『知天』,就是与天合而为一。『事天』就好比儿女侍奉父母,大臣侍奉君主,还是把人与天分开为二了。天给予我的,是心,是性。
我只能保留而不能遗失,只敢养护而不敢伤害,犹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一般。所以说,学知利行,是贤人的事情。『夭寿不二』的问题与存养心的人又有区别。存养心的人,虽然不能穷尽自己的心,但他已经一心向善。有时失去了本心在所难免,只要加以存养就行了。
现今要求人不论夭寿始终如一,这依然是将夭寿一分为二。用夭寿把心分为二,是由于他向善的心不能专一,连存养都谈不上,尽心又从何说起?现今要求人不要因为夭寿而改变行善的心,这好比说死生夭寿都是命,我只要一心向善,修养自身借以等待天命而已。这主要是由于他平素不知道有天命。事天虽是把人和天分开为二,但已真正知道了天命之所在,人只要恭敬地顺应天就够了。说到等待天命,就是还不能真正知道天命之所在,还在等待,所以说『所以立命』。立是『创立』的立,宛如『立德』、『立言』、『立功』的立。大凡说立,均为从前没有,现在才建立的意思,亦即孔子所谓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此说,困知勉行,是学者的事情。如今把『尽心、知性、知天』看成格物致知,使刚学的人不能不分散他的心,就马上督促他去做圣人做的生知安行的事情。这如同捕风捉影,使人茫然不知所措。这岂能避免『率天下而路』的后果呢?现在,致知格物的弊端,已明显看见了。你所讲的重视外在知识而忽略内在修养,虽知识广博却不得要领,这怎么就不是错误呢?
这正是做学问的关键之处,此处一出差错,就会无处不出差错。这正是我之所以甘冒天下之非议与嘲讽,不顾身陷罪戮,仍唠叨不停的原因。
评析
阳明先生从『天命』之说而进一步推及格物。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可见知命的重要。儒家由此而相信天命有为,但又落于畏天命、任天命、等天命的窠臼,无可奈何于天命。在这种世界观的支配下谈『格物』,又怎么能立命于内在的自我修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