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0:49
來書云:『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之理為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譯文
來信寫道:『聞聽先生對學生講過,即物窮理也是玩物喪志。又將朱熹關於厭繁就約、涵養本原學說的幾封信取出來,一一拿給學生看,並把這些稱為朱熹的晚年定論,只怕事實不是如此。』
朱熹所謂的格物,就是指在事物中窮究事物的理。即物窮理,是從各種事物中尋求其原本的理。這是用我的心到各種事物中去求理,如此就把心與理分開為二了。在事物中求理,好比在父母那裏求孝的理。在父母那裏求孝的理,那麼,孝的理究竟是在我的心中,還是在父母的身上呢?如果真在父母身上,那麼,父母去世後,孝的理在我心中不就消失了?看見孩子落在井中,必有惻隱的理。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在我內心的良知上呢?或許不能跟着孩子跳入井中,或許可以伸手來援救,這都是所說的理。這個理到底是在孩子身上,還是處於我內心的良知呢?從這個例子中可以看出,各種事物的理都是這樣。由此可知,把心與理一分為二是錯誤的。把心與理分開為二,是告子以義為外的主張,正是孟子竭力反對的。重視外在知識而忽略內心修養,知識廣博卻不得要領,既然你已明白這些,它到底該怎麼說?講它玩物喪志還認為有什麼不正確之處?我講的致知格物,是將我心的良知推致到各種事物上。我心的良知,也就是所說的天理,把我心良知的天理推致到各種事物上,那麼,各種事物都能得到理了。推致我心的良知,即為致知。各種事物都得到理,即為格物。這是把心與理合而為一。將心與理合二為一,那麼,前面我所講的和【朱子晚年定論】,均可不言而喻了。
評析
這裏強調將心與理合二為一,也就是陽明心學中的『心即理』的人性論。陽明先生學朱學之時,最疑惑之處是朱子對『格物』的解釋。朱子認為天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務必格盡天下之物,才能全知。而陽明先生以為既說連一草一木都有自然之理,憑一己之力如何盡天下之事理?長期以來,陽明先生始終無法藉助朱子學說解開謎團,因此迫使他設定朱學的謬誤,另外謀求正確合理的解釋來表達自然天理。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他37歲那年,終於有所開悟,而創出超越朱學的陽明學說。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身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併進,而不可以分為兩節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釐千裏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譯文
來信寫道:『人之心體,原來沒有不明的。但受了氣的束縛和物的蒙蔽,不昏暗的就很少有了。若非通過學、問、思、辨來深諳天下之理,那麼,善惡的起因,真偽的分別,就不能知曉,就會肆意放縱,它所產生的危害將不可言表。』
這番話給人的感覺是,『似是而非』。這是因襲從前的錯誤說法,此處不可不辨明。學、問、思、辨、行,均為所謂的學,少有學而不行的。例如學孝,就必須服侍贍養,躬行孝道,然後才為學。豈能只憑口說舌談就可以稱學孝呢?學射箭就必須張弓搭箭,拉滿弓以命中目標。學寫字,就必須備好筆墨紙硯。天下所有的學,沒有不去行就稱為學的。所以當學的開始,就已經是行了。篤,就是敦厚篤信的意思。說已經去行了,就是切實行連續的工夫。學必有所疑,有疑就有問,問就是學,就是行。問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思。思就是學,就是行。思不能無所疑,有疑就有辨。辨就是學,就是行。辨已明,思已慎,問已審,學已能,還在連續用功,這就叫做篤行。並不是說在學、問、思辨之後,才肯着手去行。因此,針對能做成事而言,為學;針對解除困惑而言,為問;針對通曉事物的道理而言,為思;針對精細考察而言,為辨;針對踏踏實實地做而言,為行。分析它們的功用,有五個方面;綜合它們所幹的事,唯有一件。我的心理統一為本體、知行並進是功夫的觀點,此處正是我不同於朱熹的現點的地方。如今,你只舉出學、問、思、辨來窮究天下之理,卻不講篤行,這樣反以學、問、思、辨為知,而窮理則沒有行了。天下豈有不行而學的?豈有不行就可以稱為窮究天理的?程顥說:『只窮理,便盡性至命。』因此,必須行仁達到仁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仁的理;行義達到義的極限,之後才能說窮盡了義的理。行仁達到仁的極限;就能盡仁的性,行義達到義的極限,就能盡義的性。學已經能窮理到極限,卻還未落實到行動之中,天下豈有這種情況?由此可知,不行不可以看成學,不行不可以看成窮究天理。知行是合一併進,再不能把它們分為兩件事了。萬事萬物的理,不在我心外。而非要說窮盡天下的理,這大概是認為我心的良知不足,而非要向外廣求天下的事物,以彌補心的不足。這仍然是把心與理分而為二了。學、問、思、辨、篤行的功夫,雖有人資質低下,要付出比別人多百倍的艱苦努力,但當到了盡性知天這一功夫的極限,也不過是盡我的良知罷了。良知以外,還能再加分毫嗎?現在,一定要說窮盡天下的理而不知返回到內心尋求,那麼,你所說的善惡的起困、真偽的分別,摒除了我心的良知,又將如何體察呢?你所說的氣的束縛與物的蒙蔽,正是被『窮天下之理』束縛和蒙蔽罷了。今天,要剔除這一毛病,不知在內心做功,卻想向外尋求,如同眼睛看不清,不去服藥調理來治療眼疾,反而到身外盲目地尋找光亮,試問,光亮如何能找到?肆意放縱的壞處,也是因為不能在人心良知上仔細究察天理。這種差之毫厘,謬以千裏的問題,不得不辨別清楚。你不要認為我講的太嚴厲,太刻薄了。
評析
這段宏論圍繞着學、問、思、辨、行,反覆比擬、反覆論證,最終還是落實在一個『知行合一』上。陽明先生認為,成就一件事或理念,必須知行並重,知而不去行動、實踐,便不算其知。因此,先生歷來反對空談。空談不足以成事,篤行才有事業成功的希望,此點正是陽明心學至今仍具實用價值的原因。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誠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吻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邪?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止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為於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譯文
來信寫道:『先生,您教導學生去致知、明德,卻勸誡他們不要即物窮理,假若讓懵懂的人深居端坐,不聽教導和勸誡,就能夠有知識,有德行嗎?即使他靜中有覺,對本性微有體悟,難道他真能知曉古今,通達事變,在國家需要時派上用場嗎?您說:「知是意的體,物是意的用」,「格物的格,有如格君心之非的格」。此話雖有超悟,有獨到不落俗套之處,但恐與道不能一致。』
我說格物致知,正是為了窮盡天理,並沒有告誡別人去窮盡天理,而讓他深居端坐,一無所事。若把即物窮理講成是如前所述,重視外在知識,忽略內心修養,那也是錯誤的。懵懂之人,果真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發現本有的良知,那麼,愚蠢變得聰明,柔弱變得剛強。最終,他就能立大本,行大道,九經之類,就能一以貫之而無遺漏,怎麼還會憂慮沒有實際用處呢?那些只談空虛寂靜的人,正由於不能在事物中省察人心的天理,以發現本有的良知,因而拋棄了倫理,並以寂滅虛無為平常。所以,它不能治理好家庭、國家及天下。哪個說聖人的窮理盡性也有這一弊端呢?心為身的主宰,而心的虛靈明覺,即為它本身所具有的良知。虛靈明覺的良知困惑應而動,就為意。先有知後才有意,沒有知也就沒有意。知能說不是意的本體嗎?意的作用,必有相應的物。物,亦即事。例如,意用於事親,事親就是一物;意用於治民,治民就是一物;意用於讀書,讀書就是一物;意用於斷案,斷案就是一物。只要是意作用的地方,總會有物存在。有這個意,就有這個物。沒有這個意,也就沒有這個物。物難道不是意的作用嗎?『格』的意思,有作『至』解的。比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需用『至』來解。然而,到文祖廟前祭祀,必須純孝虔敬,對人間和陰府的理,無一不曉,然後才為格。苗人的愚鈍,只有先實施禮樂教化,然後才能格,因此格也有『正』的意思。例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的『格』,都是糾正不正以達到正的意思,此處就不能用『至』來解釋了。【大學】中的『格物』,怎麼知道不能用『正』而非得用『至』來解釋呢?若用『至』的意思,必說『窮至事物之理』,然後這種解釋方通。但如此一來,功夫的關鍵全在『窮』字上,用功的對象,全在『理』字上。如果前面刪去『窮』,後面刪掉『理』,直接說致知在至物,能通嗎?『窮理盡性』是聖人早有的教誨,在【易經·繫辭】中可以看到。若格物真為窮盡天理,那麼,聖人為什麼不直接說『致知在窮理』,而一定要來一個轉折,使語意不完整,導致後來的弊端呢?【大學】的『格物』,和【易經·繫辭】的『窮理』大義雖近,但還有微妙的區別。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所以,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在其中了;說格物,就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如今片面地舉出格物,說這就是窮理,這隻把窮理看成知,而認為格物沒有包括行。如此不但不能理解格物的本義,連窮理的意思也歪曲了。後世的學問,之所以把知行分成前後兩截,使知行愈加支離破碎,而聖學日益殘缺暗淡,其根源正在此處。你大約也因襲了這一主張,認為我的觀點與道不相一致,如此也不足為怪了。
評析
此段分析了後世學者之所以將知行分成兩截的根源所在。陽明先生認為,【大學】中的『格物』和【易經】中的『窮理』,大義相近,但也有其微妙的區別。窮理,囊括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功。說窮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功夫全含藏其中了;而說格物,卻必須再說致知、誠意、正心,然後格物的功夫才會完整而嚴密。如果片面地強調格物,便是忽視了行,所以,知行便分成了前後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