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0:50
來書云:『楊、墨之為仁義,鄉愿之辭忠信,堯、舜、於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嘗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歷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歷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
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為治。幽、歷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歷之心,而行幽、歷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后盛用於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候之學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飲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璇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歷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羲和歷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偏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候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封禪之說尤為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為夸侈,以盪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夫聖人之所以為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雲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慾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為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為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併力,以求遂其仰事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
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昌。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已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世之儒者慨然悲傷,蒐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撫回以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戲謔跳踉,聘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聖人之學曰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台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學乎?尚何以論聖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於誰與望乎?
譯文
來信寫道:『楊朱和墨子的行仁義,鄉愿的近乎忠信;堯舜及子之的禪讓;湯武、項羽的放伐;周公、王莽及曹操的攝政,一概論之而沒有佐證,又將何去何從?同時,對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都未曾鑑察區別,如果國家要修明堂、建辟雍 ( 學校 ) 、制歷律、行封禪,又將有何益?所以【論語集注】中說道:「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共行事之實也。」這個可以當成定論了。』
你所講的楊朱、墨子、鄉愿、堯、舜、子之、商湯、武王、項羽、周公、王莽、曹操各自的區分,和前面說的舜與武王的情景大致可以類推,對於古今事變,你心存疑慮,前面在講良知時,已經以規矩尺度作比而加以說明了,此處不再重述。至於說到修明堂、建學校之事,似應講幾句。然而,這些事情非一兩句話就能說明白,暫且就你所說加以辨析,或許能消除一點你的困惑。關於明堂與辟雍的記述,最早見於【呂氏春秋·月令】和漢代學者鄭玄的註疏中,【六經】與【四書】中,還未曾作詳細記載。豈不為呂不韋和漢代學者鄭玄的知識,比夏商周三代的聖賢還要淵博?齊宣王時,明堂還有未毀掉的,可知,周幽王、周厲王時,周的明堂還完好無損。堯舜遠古之時,用茅草蓋房屋、壘土作台階,明堂制度未必完善,但不因此而阻礙他們治理天下。周幽王、周厲王的明堂,依然是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時的舊模樣,但不能拯救周幽王和周厲王時的天下大亂。何也?這不是表明:能用憐恤他人的仁德之心來實施憐恤他人的仁政,即便是茅屋土階,也仿佛明堂;周幽王、厲王的蛇蠍心腸來實施幽王、厲王的暴政,即便是明堂,也是暴政實施的場所。漢代,漢武帝重新探討明堂之事;唐朝,武則天大建明堂,他們治理國政的效果又如何?君主建的學校稱辟雍,諸侯建的學校稱泮宮,均是根據地形而命名。但是,夏商周三代的學問,其是以講明人倫為核心,至於是否類似壁環,是否建在泮水邊,都無足重輕。孔老夫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須有中和之德。
只有以聲為音律,以身為尺度的人,才有能力制禮作樂。諸如禮儀樂器的細節和技巧,則是樂工和祝史的工作。因此曾參說:『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主要是為了讓人們把握時間;舜,『在璇璣玉衡』,主要是為了『以齊七政』。這些都是爭取儘快地用仁愛百姓的心來施行養民的政策。
制定曆法,掌握時令的根本,正是在於此。羲與和在曆法數學方面的才華,皋陶和契不一定有。禹和稷也不一定有這方面的才華。堯舜的智能對事情並不能面面俱到,即使堯舜也不一定能從事羲和的工作。但是,到現在,依照羲和的方法世代修習,即便是曲知小慧之人,鄙陋的占卜之士,也可修訂曆法,占卜天像而不會有閃失。難道這是後代的曲知小慧之人反比堯舜、禹稷更能幹嗎?封禪之說更不可信。此是後代奸佞之徒為了討好獻媚,誇大其詞,藉以迷亂君心而浪費國力。這種欺天騙人、無恥之極的卑劣行徑,君子不屑談論。這也正是司馬相如被後人恥笑的原因。然而,你則認為這是儒生應學的,只怕有欠考慮吧!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因為他生而知之,而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引尹氏話說:『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若禮樂名物之類真與成聖的功夫相關,而聖人也須等學了之後才能知,那麼,聖人也就不能說是生而知之了。聖人生而知之,是專就義理而言的,並不是從禮樂名物方面說的,那麼,禮樂名物之類,亦與聖人毫無關係了。之所以說聖人是生而知之,僅指義理,而非指有關禮樂名物之類的知識;學而知之的人,也應該只是學這個義理罷了;困而知之的人,也應該只是在困難中學這個義理罷了。現在學者向聖人學習,對於聖人所知的,他們不去通過學習而知曉,相反迫切地把聖人所不能知的來作為學問,這不是將向聖人學習的方向給迷失了?所有這些論述,都是就你到困惑的地方加以闡釋剖析,關於拔本塞源這一根本問題還未談及。 不能讓天下人理解拔本塞源的主張,那麼,天下向聖人學習的人,就會日益感到複雜,日益感到艱難,並將會漸漸倫為禽獸夷狄,還滿以為在修習聖人的學問。不懂拔本塞源,即便一時理解我的主張,最終將是問題此起彼伏,疑惑接踵而至。我即使嘮叨不停,甘冒一死,也絲毫不能拯救天下。聖人之心,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他看全天下之人,並無內外遠近之別。只要是有血性的,都是他的兄弟兒女。聖人想讓他們有安全感,並去教育他們,以實現他的萬物一體的心願。天下平常人的心,起初與聖人並無什麼不同。他們只是被自我的私心迷惑,受到物慾的蒙蔽而間隔,公天下的大心變成為我的小心,通達的心變成有阻礙的心。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甚至有將自己的父子、兄弟當他人看待的。聖人為此深表憂慮,所以推廣他天地萬物一體的仁心來教育天下,讓每個人都能克制私心,剔除蒙蔽,藉以恢復人們原本共有的心體。聖人教育的重要內容就是堯舜所傳授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教育的細枝末節就是舜命令契的五個方面,『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堯舜與夏商周三代,所教的、所學的只有這些。其時,人們沒有不同的看法,戶戶沒有不同的習慣,能自然做到這些的稱聖,能努力做這些的稱賢。違背這些的,即使聰明如丹朱,也為不肖。在街巷田野之中,並從事農工商的人,均紛紛學習它,努力完善自己的德行。什麼原因?因為他們沒有紛繁的見聞、煩復的記誦、糜濫的詞章及對功利的追求,而只讓他們去孝敬父母,敬重兄長,誠實待友,籍以恢復心體中原本只有的,而這些是人性中固有的,並不是從外而借來的,又有誰不能做到?學校裏所做的事,只是為了成就德行。
人的才能各異,有的擅長禮樂,有的擅長政教,有的擅長治理水土和種植,這就需要依據他們所成就的德行,也們在學校中進一步培養各自的才能。依據德行讓他任職,並讓他在這個職位上終生不再更改。作為領導,只需要讓大家同心同德使天下人民安居樂業,注意他的才幹是否稱職,而不憑地位的貴賤來分重輕,不憑職業種類來分優劣。作為被任用的人,也只需同心同德,使天下的人民安居樂業,若自己的才能適宜,即便終生從事繁重的工作,也絲毫不感到辛苦,從事低賤瑣碎的工作也不認為卑下。此時,全天下的人高興快樂,和睦相處,親如一家。其中資質較差的人,就安守從事農工商的本分,工作勤奮,彼此提供生活必需品,沒有好高務外的念頭。才能卓著的人,如皋、夔、稷、契等,就出仕當官,以發揮自己的才能。國事宛如家事,有的經營衣食,有的互通有無,有的製造器物,大家團結合作、齊心協力,紛紛獻計獻策,以實現贍養父母、養育子女的願望,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時有所怠慢,因而特別重視自己的職責。所以,稷勤勉地種莊稼,不因為不明教化而感到羞恥,把契的擅長教化,看成自己的擅長教化;夔主掌音樂,不因為不懂禮而感到羞恥,把伯夷通曉禮,看成自己能通曉禮。他們心地純潔明亮,能夠徹底實現萬物一體達到仁的境界。因此,他們的胸懷寬廣、志氣通達,沒有彼此的區分和物我的差別。例如人的身體,眼看、耳聽、手拿、腳行,都是滿足自身的需要,服務於自身的。眼睛不因沒有耳朵的靈敏而感到可恥,但在耳朵聽時,眼睛一定會輔助耳朵。腳不因沒有手持的功能而感到可恥,但在手拿東西時,腳也必定向前進。由於人身無氣周流充沛,血液暢通,即使小病和呼吸,感官也能感覺到,並有神奇的反應,其中有不可言喻之妙。之所以聖人的學問至簡至易;易知易從;容易學會,容易成才,正是因為它把恢復心體所共同的義理當根本問題來抓,而非只注重有關知識技能方面的事情。
自夏商周三代之後,王道衰落而霸道盛行。孔子、孟子去世後,聖學顛覆而邪說橫行,教的人不肯再教聖學,學的人不肯再學聖學。行霸道的人,竊得與先王相似的東西,藉助外在的知識來滿足私慾,天下的人競相模仿他們,聖人之道因此被叢生的荊棘阻塞了。人與人之間彼此效法,每天所關心的只是富強的技巧、傾詐的陰謀和攻伐的戰略。只要能夠欺天騙人得到一時的好處,可以獲取聲名利益的方法,人人都去追逐。比如管仲、商鞅、蘇秦、張儀這種人,簡直數不勝數。時間一長,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掠奪,禍患無窮,人與禽獸夷狄幾乎沒有兩樣,霸術再也行不通了。此時,世上儒者感慨悲痛,他們搜尋從前聖王的典章制度,在焚書的灰燼中拾掇修補,其意圖正是要恢復先王仁道。但是,距離聖學的時代太遙遠,霸術的廣泛流傳已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即便是賢慧之人,也不免深受霸術的薰陶。如此,他們希望講明修飾,以求在現實生活中重新發揚光大,但所作的努力反而增加了霸道的勢力範圍。相對來說,聖學的痕跡再也極難找到了。於是,產生了訓詁學,為了名譽傳播它;產生了記誦學,為了顯示博學去談論它;產生了詞章學,為了華麗去誇大它。如此沸沸揚揚,競相在天下爭鬥打鬧,不知有多少人!面對萬徑千蹊,人們無所適從。世上的學者,如同走進了百戲同演的劇場,處處都是嬉戲跳躍、競奇鬥巧、爭妍獻笑之人,觀者瞻前顧後,應接不暇,致使耳聾眼昏,神情恍惚,成天在那裏胡亂轉悠,樂不知返。他們仿佛精神失常,連自己的家竟也不知在哪。其時,國之君也被這些主張弄得神魂顛倒,他們終生從事無益的虛文,自己到底說什麼也一無所知。有時,雖有人覺得這些學問的荒謬怪誕、零亂呆滯而卓然奮起,欲有所作為,但他所能達到的,只不過是為爭取富強功利的霸業罷了。聖人的學問,越來越晦暗;功利的習氣,越來越嚴重。其間,雖也有人推崇佛老,但佛老的觀點始終不能消除人們的功利之心。雖也有人曾綜合群儒的主張,但群儒的主張最終也不能破解人們的功利之見。功利的毒汗,已深深滲透到人的心底骨髓,積習成性,時至今日已達幾千年之久。世人在知識上彼此炫耀、在權勢上彼此傾軋、在利益上彼此爭奪、在技能上彼此攀比、在聲譽上彼此競取。那些從政為官的人,主管錢糧還想兼事軍事刑法;主管禮樂還想兼事官員選拔。身為郡縣長官,還想提升到藩司和臬司;身為御史,又窺視着宰相這一要職。不能作那樣的事,就不能擔任兼管那件事的官;不通曉那一方面的知識,就不能謀求那方面的名譽。記誦的廣博,恰好滋長了他的傲慢;知識的增多,恰好讓他去為非作歹;見聞的廣泛,恰好使他恣意狡辨;辭意的華麗,恰好掩飾了他的虛偽做作。因此,皋、夔、稷、契不能兼作的事情,現在,剛入學的小孩子都想通曉他們的主張,窮盡他們的方法。他們樹的名義招牌,都是為了什麼共同促進天下的事業,但真正的意圖是,以此為幌子來滿足他們的私慾,實現他們的私心。唉!憑如此的積習,憑如此的心志,而又講如此的學術,當他們聞聽聖人的教導,就把它當成累贅包袱,從而格格不入,如此看來,此舉也就不足為怪了。因此,他們認為良知並不完美,認為聖人的學問是無用之術,這也是勢所必然的了。
唉!士者此生,又豈能求得聖人的學問?又豈能講明聖人的學問?士者此生,以學為志,不也是太勞累,太拘泥、太艱難了嗎?唉,真可悲啊!有幸的是,人心中的天理始終不會泯滅覆沒,良知的光明,萬古如一日。那麼,傾聽了我所講的拔本塞源的主張,一定會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拍案而起,如決口的河水,一瀉千裏而勢不可擋!若非豪俠之士,自覺勇敢地奮起,我又對誰寄予厚望呢?
評析
文中的『拔本塞源』應為對時事的看法,而不是『主張』,如果當作主張解,就是『溯本浚源』,『正本清源』了。陽明先生這一大段議論和論述,說的就是對時事學風正本清源的問題。鑑於當時社會上士大夫階層到學者都拔除了先聖學說中的根本教義 ~ 天理,阻塞了傳統文化的弘揚。各種反常現象的出現,不但擾亂了人心,而且污染了社會。所以,陽明先生最後大聲疾呼,把正本清源的希望寄託於學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