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1:18
曰:“虽蒙开示,奈资质庸下,实难免累。窃闻穷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为声利牵缠,甘心为此,徒自苦耳。欲屏弃之,又制于亲,不能舍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归辞于亲者多矣。其实只是无志。志立得时,良知千事万事只是一事。读书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因叹曰:“此学不明,不知此处耽搁了几多英雄汉!”
译文
有人问:“先生,承蒙您启发,无奈我资质低下,的确很难除去这一负担。我曾听说,人的穷困和通达都是由命运安排。天资聪颖的人,对科举等事情大概会不屑一顾。但是我被声名利禄缠绕,心甘情愿为科举而读书,我只能独自苦恼,想摒除这个念头,又被父母双亲管制,不能抛弃,到底该怎么办?”
先生说:“把这类事情归罪于父母的,天下并不少见。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没有志向。志向坚定了,在良知的主宰下,千事万事也只是一件事。读书作文,怎么会成为人的负担呢?人还是被自己的那个计较得失的心给困扰了啊!”因而,先生感慨地说:“良知的学问不明,在这里不知道耽搁了多少英雄好汉!”
评析
古往今来,人们对于科举仕途的认知历来有两种态度:一种人视仕途为前途,终生的志向和希望皆在此一举;另一种人却视仕途为畏途,对求学致仕不屑一顾。然而,在圣人眼里,仕途也罢,不仕也罢,心中有良知主宰,不以仕官为荣,不以不仕为辱,坦坦荡荡,心无困扰。只是难为普通人所能理解而已。而普通人正是落在“仕”与“不仕”的泥潭中不可自拔。
问:“‘生之谓性’,告之亦说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认得一边去了,不晓得头脑。若晓得头脑,如此说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这也是指气说。”又曰:“凡人信口说,任意行,皆说此是依我心性出来,此是所谓生之谓性。然却要有过差。若晓得头脑,依吾良知上说出来,行将去,便自是停当。然良知亦只是这口说,这身行。岂能外得气,别有个去行去说?故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性也,性亦气也。但须认得头脑是当。”
译文
有人问:“告子所讲的‘生之谓性’,我认为说得十分正确,但是,孟子为什么要反对呢?”
先生说:“性固然是与生俱来的,但告子只是把它看成性,不懂得其中还有一个主宰处。若明白了还有一个主宰处,他的话也还是正确的。孟子也说:‘形色,天性也。’这也是针对气说的。”先生又说:“一个人胡言乱语,肆意恣情,都说这是根据我的心性而做的,这就是所谓的‘生之谓性’。但这样会犯错误。如果知道有一个主宰处,自我良知上说出来,做下去,自然就会正确。然而,良知也只是我这嘴里说,这身体行,怎能离开气,另外有一个东西去说、去做呢?因此程颐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气亦即性,性亦即气,但是,唯有认准主宰处才是正确的。”
评析
自古至今的宇宙中“无非一气而已”,气是运动的,其形态有往来、阖辟、升降。万物的变化和人类社会的成败得失、兴衰治乱,都是气的运动的结果。国有国运,人有命运,而运在气中,无气则不能运。气从性生,无性则气不生。气显现于形色,实则是心性中气的使然。
又曰:“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动。”又曰:“人若着实用功,随人毁谤,随人欺慢,处处得益,处处是进德之资。若不用功,只是魔也,终被累倒。”
译文
先生又说:“各位做功夫时,千万不要助长它。上等智慧的人很少,学者没有超入圣人的道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这是做功夫的秩序。不可因为我从前用了功夫,而到现在这功夫不管用了,我还勉强装出一个没有破绽的样子,这就是助长,这种做法,连从前的那点功夫也给遗弃了。这可不是小小的错误。这就好比一个人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站起来就走,不要假装一副没有跌倒的模样来欺骗人。各位只要经常怀着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的心,根据这良知耐心地做下去,不在乎别人的嘲笑、诽谤、称誉、侮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要这致良知没有片刻停息,时间久了,自会感到有力,也自然不会被外面的任何事情所动摇。”先生又说:“人若实实在在地用功,不论别人如何诽谤和侮辱,依然会处处受益,处处都能培养道理。若不用功,别人的诽谤和侮辱就会有如魔鬼,最终会被它累垮。”
评析
君子容易接近,而不容易亵狎;容易恐惧,而不容易胁迫;与人交往,亲近而不合污;与人交谈,论辩而不争讼。形貌上,平平常常;心地里坦坦荡荡。《诗经》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是说站在左的一方,君子感觉适宜;站在右的一方,君子也能善自独处。
先生一日出游禹穴,顾田间禾曰:“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范兆期在旁曰:“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
先生曰:“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
译文
有一天,先生去禹穴游览观光,他看着田间的禾苗说:“仅几天工夫,禾苗又长高了。”
在一旁的范兆期说:“这是因为它有根。做学问如果自己能种根,就不用担心它不进步。”
先生说:“哪一个人没有根,良知就是天生的灵根,自然会生生不息。只因为被私欲拖累,把这灵根残害蒙蔽了,使它不能正常地生长发育。”
评析
《论语·子张》中引用子夏的话说:“广泛的学习知识而且志向纯实,提问题切合实际而且能联系自己的思想,仁德就在其中了。”这里所说的“仁德”就是“良知”,就是人的根,知识的根,也是事业成就的“根”。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 是友感悔。
曰:“你今后只不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先生曰:“凡朋友问难,纵有浅近粗疏,或露才扬己,皆是病发。当因其病而药之可也,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译文
有位朋友经常因为生气而指责别人。先生告诫他说:“学习应该返身自省。如果只去指责别人,就只能看到别人的错误,就不会看到自己的缺点。若能返身自省,才能看到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哪还有时间去指责别人?舜之所以能感化象的傲慢,最主要的就是舜不去看象的不是。如果舜坚决要去纠正象的奸恶,只会看到象的不是,而象又是一个傲慢的人,肯定不会认错,舜又岂能感化他?” 这位朋友听了这番话,甚感惭愧。
先生说:“从今以后,你只要不去议论别人的是非,大凡要责备别人的时候,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一大私欲加以克治才行。”
先生说:“朋友在一起辩论,即便有浅近粗疏的地方,你如果想因而显才扬己,都是毛病在发作。只有对症下药才行,不能因此而怀有轻视别人的心。不然,就不是君子与人为善的心了。”
评析
自己做出昏乱的事情,却憎恨别人的责备;作尽丑恶的事情,却希望别人称道;把正经当作笑柄,把忠诚当成贼寇,这些都不是君子应有的行为。君子尊崇师长,亲近朋友;时时痛恨自己心中的贼寇 ( 邪念 ) ,从不议论、轻视他人的弱点。
问:“《易》,朱子主卜筮,《程传》主理,何如?”
先生曰:“占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问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译文
有人问:“关于《周易》的解释,朱熹侧重卜筮,程颐侧重明理。二者哪个正确呢?”
先生说:“卜筮就是理,理也是卜筮,天下的理还有大于卜筮的吗?只因后世之人把卜筮仅看成占卦了,所以认为卜筮是雕虫小技。却不知现在师友间的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均为卜筮。占筮只不过是为了决断疑惑,使我的心变得神明罢了。《易》是向天请教,当人有疑而自信心不足时,所以用《易》来向天询问。人心依然有所偏私,唯有天不客虚伪。”
评析
古人每办一件事,总要先去求龟占卜,其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确立一个共识,一种公理,就象做买卖的凭借于秤而求得公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