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1:35
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乃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譯文
黃省曾 ( 字勉之 ) 問:『【論語】上說:「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此。」世間的每件事都要這樣嗎?』
先生說:『當然,只是要有一個主宰才可。義,也就是良知,明白了良知是主宰,才不會拘泥固執。例如,接受別人的饋贈,有今天應該接受,而改天不該接受的情況,也有今天不該接受而改天應該接受的情況。你若固執地認為今天該接受的就統統接受,或者今天不該接受的就統統拒之門外,如此就是「適」、「莫」了,也就不是良知的本體,又豈能稱作義呢?』
評析
古人道:『天道因則大,化則細。』意思是說,任其自然、順乎人情去做,就能成其「大」;任人所為、違反自然規律去做,所得者就微薄 ( 細 ) 。這就是天道。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
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只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更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問『道心人心。』
先生曰:『「率性之謂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
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只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譯文
有人問:『【詩經】三百篇的意思為什麼用「思無邪」這一句話就能概括清楚呢?』
先生說:『何止【詩經】三百篇,整個六經用這句話都能概括貫通,甚至古往今來的一切聖賢的言論,一句「思無邪」,也能概括貫通。另外,還有什麼可講的?這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有人就道心人心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率性之謂道」,就是道心。在其中若添加了一些人的欲望,就是人心。道心原本無聲無臭,因此說是「微」;按照人心去做,就有許多不安穩之處,因此說是「惟危」。』
有人問:『在【論語】上,孔子說:「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向愚蠢的人講高深的學問,都不能使他們進步,若什麼都不與他們講,能行嗎?』
先生說:『並非聖人不給他們講。聖人心中憂慮的是世人都不能做聖人,只是人的資質各不相同。所以施行教育時,不得不因人 ( 材 ) 施教,對於中等水平之下的人,即便和他講性說命,他也不會理解,如此就需要慢慢去開導、啟發他。』
評析
【荀子·勸學】中說:『懷着惡意發問的,不要告訴他;懷着惡意告訴的,不要追問他;懷着惡意講說的,不要聽取他;懷着爭強的氣勢的,不要同他辯論。所以,持禮恭敬,然後才和他談論道義的方向;言辭和順,然後才和他談論道義的條理;面色從容,然後才和他談論道義的精義。』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
先生曰:『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
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比水一般。若須臾間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只如此。』
譯文
有位朋友問道:『讀書而硬記不住,該怎麼辦呢?』
先生說:『只要理解了,為什麼非要記住?要知道理解已是次要的了,重要的是使自己的心本體光明。若僅求記住,就不能理解;若只求理解,就不能使自心的本體光明。』
有人問:『【論語】中的「逝者如斯」,是指自己心性本體活潑潑的嗎?』
先生說:『是的。必須每時每刻用致良知的功夫,才能活潑,才能和江水一樣。若有片刻的間斷,就與天地的生機活潑不相似了。這是做學問的關鍵。聖人也只能這樣子。』
評析
大自然創造了人類,有耳可以聽,如果不學習,那麼聽得見不如耳聾聽不見;有眼睛可以看,如果不學習,那麼看得見不如眼瞎看不見;有嘴可以說話,如果不學習,那麼會說話不如啞巴說不出話;有心可以感知,如果不學習,那麼有感知的心不如純樸無知。由此可見,凡是學習,並不是為了給人增加點什麼,而是教人可以通達天性。凡能保全天理 ( 良知 ) 而不毀壞它,這就是善於學習,就是聖人的學習方法。
問:『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干、龍逄,只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
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何免得?人只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着。卻若浮雲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像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慝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爾。』
譯文
有人就【論語】『志士仁人章』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只因世人將性命看得過重,也不問是否能死,一定要委曲地保全性命,因而喪失了天理。忍心傷害天理,還有什麼事干不出來?若違背了天理,就與禽獸無異了。即便在世上苟且偷生成百上千年,也不過做了成百上千年的禽獸。作為學者,必須在這些地方看清楚。比干、龍逄,只因他們看得清楚,因此,他們能成就他們的仁。』
有人問:『【論語】中有一段「叔孫武叔毀仲尼」的記載,怎麼連孔子這樣的大聖人也免不了被人毀謗?』
先生說:『毀謗是從外界來的,就是聖人也在所難免。人只應注重自身修養。若自己的的確確是一個聖賢,縱然世人都毀謗他,也不能說倒他,將他能怎麼樣?這就如同浮雲遮日,如何能損壞太陽的光輝?若自己是個外貌恭敬莊重,內心而空虛無德的人,縱然無人說他壞話,他隱藏的惡終有一天會暴露無遺。因此,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來自外界,豈能躲避?只要能加強自身修養,外來的毀譽算得了什麼?』
評析
聖人治理萬物,不僅僅是保全他們的性命,根本的是保全他們的天賦人性。天賦的人性保全了,精神才能和諧,眼睛才能明亮,耳朵才能敏感,身上三百六十塊筋骨才能順暢。他們把天賦的人性看得比性命更重要,因為天賦的人性中有『良知』、『仁義』,至於那些毀謗,更是與性命無關的外在之物了,他們更不會把它放在心上的。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汝若不厭外物,復於靜處涵養,卻好。』
王汝中、省曾侍坐。
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
省曾起對曰:『不敢。』
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 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志」一章略見。』
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志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飄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志,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或斥罵起來了。聖人乃復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他,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譯文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
先生說:『你若是以厭棄外物的心而去靜中尋求,相反只會養成驕橫怠惰的惡習。你若不厭棄外物,再到靜處去涵養,如此就是可以了。』
王汝中、黃省曾陪先生坐。
先生拿扇子給他們,說:『你們用扇子吧!』
黃省曾忙站起來答道:『不敢!』
先生說:『聖人的學問,不是如此束縛痛苦的,不用假裝成一副道學的樣子。』
汝中說:『從【論語】中「仲尼與曾點言志章」能看出大概。』
先生說:『正是。從這章可看出,聖人具有多麼寬廣博大的胸懷。
先生詢問弟子們的志向,子路、冉求、公西華都很嚴肅地作了回答。而曾點飄飄然,根本不把三個人放在眼裏,獨自彈瑟,這是何等的狂態!當他說志向時,不針對老師的問題直接回答,口出狂言。若是程頤,或許早就是一番痛斥。孔聖人則一直稱讚他,這是何等的氣魄!聖人教育人,不是死守一個模式,對於狂者就從狂處去成就他,對於潔身自愛者就從潔身自愛處去成就他。人的才能、氣質怎麼相同?』
評析
聖人教育人歷來主張『有教無類』。在孔子的學生中,子路本是卞地的平民,子貢本是衛國的商人,顏涿原來是個大盜,顓孫師是個馬儈,但孔子對他們進行教誨,使他們都成了顯赫的士人。教育好比是磨礪。崑崙出產的金屬,配上銖父之錫,讓吳越的匠人加工,將它鑄成劍,卻不加以磨礪,終歸不是利劍。將它在岩石上磨過後,再用很細的黃石磨,就會成為鋒利的劍了。教育和學習就是對人性的磨礪。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志亦好博。但聖人教人,只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引是聖學真血脈路。』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
侯璧起而對曰:『洪亦願立志。』
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志耳。』
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志。』
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志,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志矣。』 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譯文
先生對陸原靜說:『你在青年時也要註解【五經】,志向也是在博學。然而,聖人教育人只擔心人不能簡易,他所說的都是簡易的辦法。若以現在的人愛好博學的心來看,聖人教育人人的方法好象錯了。』
先生說:『孔子不寫他不清楚的事,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這正是聖學的真血脈所在。』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王汝中、錢德洪陪先生坐。先生看着他們說:『大家的學問沒有進步,主要是由於沒有立志。』
李侯璧站起身來答道:『我也願意立志。』
先生說:『說你來立志倒很難,但你立的不是一定做聖人的志向。』
李侯璧回答說:『我願意立定做聖人的志向。』
先生說:『你真有做聖人的志向,良知就需純潔明亮。良知上若還有別的牽掛,就不為必做聖人的志向了。』
錢德洪開始聽時,內心還不服氣,到最後時,不覺自己周身是汗。
評析
有人心中立下了事業,但事業總難成功,是因為他心裏沒有大志。只有大事而無大志,就象大海上航行只有大船,但沒有指南針那樣,只能是茫茫大海中,漫漫漂流。學習也是如此。做大學問不是大志向,做聖人才是做學問的大志向。志向立得大,立得明確,功夫才有下手處,才能作出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