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1:36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復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間更有何樂可代?』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
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窺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鍊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譯文
先生說:『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產生了天和地,造就了鬼神和上帝,所有一切都由它產生,任何事物都不可與它相比。人若能徹底恢復良知,無一絲缺陷,自然就會手舞足蹈,天地間不知還有什麼樂趣可以取代它?』
有位朋友在靜坐中有所領悟,於是跑去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我從前住在滁州時,學生們十分重現在知識見聞上辯論,我認為這對學問沒有大的幫助,於是就教他們靜坐。一時在靜中也略有所悟,並有一些近效。時間一久,逐漸產生了喜靜厭動、陷入枯槁的毛病。有的人專注於玄妙的解釋和感覺,藉以聳人聽聞。因此,我近來只說致良知。理解了良知,任你去靜處體悟、去事上磨鍊都可以。良知的本體原本無動靜之分,這正是學問的關鍵。針對這個問題,從在滁州時到現在,我經過再三思索,發覺只有「致良知」這三個字沒有問題。這如同醫生經歷過較多病痛,方能了解人的病理。』
評析
農民的成績是比較種糧的收穫,商人的成績是比較生意的盈虧,學者的成績是比較文章的才華,士兵的成績是比較戰場上的勇氣。然而,唯有品德操行,才是比較公眾的天平。這個天平就是『良知』,無論農、商、學、兵,乃至官員,都在本分之中『致良知』。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
先生曰:『此只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間。我這裏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腦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髮沾帶始得。』
譯文
有位朋友問:『做功夫時我想讓這良知沒有中斷,而在應付事物時則感到照顧不過來,若去事上周旋,又覺得看不見良知了,到底該怎麼辦呢?』
先生說:『這只是對良知的認識還不夠真切,仍有內外之分。我這個致良知的功夫不能急於求成。如果能掌握良知的主宰處,並切實地用功,自然會體悟透徹。這個時候就一定會忘掉內外,心、事又怎能不合一呢?』
先生又說:『如果不能在功夫上領悟良知的關鍵,如何能使心充實而有光輝呢?如果想領悟,不能僅依靠你的聰明智慧去理解,只有淨化胸中的污穢,使它沒有纖毫沾染才行。』
評析
良知不能呈現是由於外物的蒙蔽。被蒙蔽,見解就趨於迷途。成為蒙蔽的外物有:情慾、憎惡;疏遠和親切也可以成為蒙蔽;廣博和鄙淺也可以成為蒙蔽;好古和悅今也可以成為蒙蔽。只有解除了蒙蔽,良知才能呈現,良知顯現,心地才能專一而清明。
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是教。』
問:『如何道即是教?』
曰:『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無有不是處,這良知還是你的明師。』
問:『「不睹不聞」是說本體,「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
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譯文
先生說:『「天命之謂性」,命即性;「率性之謂道」,性即道;「修道之謂教」,道即教。』 問:『道為什麼就是教?』
先生說:『道就是良知,良知本來是完完全全的,正確的就給他個正確的,錯誤的就給他個錯誤的,對錯只根據良知,這樣就不會再有閃失,這良知依舊是你的老師。』
有人問:『在【中庸】中,「不睹不聞」是否指本體,「戒慎恐懼」是否指功夫呢?』
先生說:『此處應相信本體原是「不聞不睹」的,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未曾在「不睹不聞」上添加其它的東西。若真切地明白這一點,也可以說「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
評析
『戒慎恐懼』,不聞不睹,正是默識工夫。只要人能在閒居獨處時努力追求至善,就能『致良知』。陽明先生強調要以戒慎恐懼為致良知的功夫,認為它與『修已以敬』均同屬於『內心省察』的修養方法,能夠使人保持良知本體不受私慾誘惑而昏蔽。
問:『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晝知夜的。』
又問:『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
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
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所睹聞,眾竅俱翕,此即良知收斂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聞,眾竅俱辟,此即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即是妄思魘寐。』
曰:『睡時功夫如何用?』
先生曰:『知晝即知夜矣。日間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間良知即是收斂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方是本體,以其無物慾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譯文
有人就『通乎晝夜之道而知』這句話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良知本來是知道白天和黑夜的。』
又問:『當人熟睡時,良知也就沒有知覺吧。』
先生說:『如果無知,為什麼一叫就應答呢?』
問:『良知若是常知的,如何會有熟睡時?』
先生說:『夜晚都要休息,這是自然常理。夜晚,天地一片混沌,萬物的形狀和顏色都消失了,人也是看不見、聽不見什麼,感官的功能也暫時停止了,此時正是良知收斂凝聚的時刻。天拂曉,萬物顯現,人也能聽到聲音,看到形狀、顏色,感官功能也恢復正常,此時正是良知妙用發生的時刻。由此可見,人心與天體原本是一體的。因此孟子說「上下與天地同流」。如今的人,夜晚不擅長休息,不是沉睡不醒,就是連做惡夢。』
問:『睡覺時如何用功夫?』 先生說:『白天知道如何用功夫,夜晚也就知道如何用功夫。白天,良知是順應無滯的;夜晚,良知是收斂凝聚的,有夢就是先兆。』
先生又說:『在夜氣下發的良知才是良知的本體,因為它沒有夾雜絲毫物慾。學者要想在事物煩憂時仍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
評析
古代聖人崇貴夜行而不露形跡,是因為他們『通乎晝夜之道』。古人對夜形的比喻是很多的。說它,恍恍惚惚,中間似乎有個形象;芴芴芒芒,中間似乎有個物體;幽幽冥冥,中間似乎有個精華;致達誠信,究明事理,反反覆覆而沒有形貌。
先生曰:『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聖人只得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俱在我良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嘗又有一物超於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礙?』
譯文
先生說:『仙家講虛,聖人豈能在虛上再添加分毫的實呢?佛教講無,聖人豈能在無上再添加分毫的有呢?然而,仙家講虛是從養生上來說的,佛教講無是從脫離生死苦海上來說的。他們在本體上又添加這層意思,就不是虛無的本色了,對本體就有所障礙。聖人只是還他一個良知的本色,更不會添加其它的意思。良知之虛就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就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只要是有相貌形色的,都在太虛無形中發生、運動。從未成為天的障礙。聖人僅是順應良知的作用,天地萬物皆在我良知的範圍內運動。又何嘗有一物超出良知之外而成為良知的障礙呢?』
評析
這裏需要說明的一點,『聖人』的稱號歷來並非儒家先哲的專利。天有華文,地有事理,半月象刑,太陽象德,四時為法式,度數為節制,陰陽是萬物生長的氣,五行是操行功業的象徵,以五政為道,以五音協調善惡,以五聲為緣故,以五味作事物……凡能通曉這些的人都是聖人。
或問:『釋氏亦務養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
先生曰:『吾儒養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到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無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只在毫釐間。告子只在不動心上着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只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只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處。若告子只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撓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便是浩然之氣。』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只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間。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處。』
譯文
有人問:『佛教也十分重視心的修養,但是它不能用來治理天下,這是怎麼回事呢?』
先生說:『我們儒家修養心性,未嘗離開過事物,只是順應它的自然天性,這就是功夫。佛教卻要杜絕事物,將心當成幻相,逐漸陷入虛寂中,似乎與世間事物毫無關係,因此說,它不能治理天下。』
先生說:『孟子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二者的區別極其細微。告子僅在不動心上用功夫,孟子則直接從心的本來不動處用功夫。心的本體原本不動。只因為言行有不符合義的,心才會動。孟子無論心的動與否,只管去「集義」。若所行都是義,這個心自然就沒有可動之處。告子僅要此心不動,也就是死扣這個心不放,如此,反把這個心生生不息的根給阻撓了,這不但沒有什麼好處,反而又傷害了心。孟子所講的「集義」工夫,自然可以把這個心修養得充實豐滿,沒有絲毫缺陷,心當然能縱橫自在,生機勃勃。這就是所謂的「浩然之氣」。』
先生接着說:『告子的病根,就是他認為性無善無不善。性無善無不善,這種現點雖無大的弊端,但告子把它看得過於呆板,如此就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心中,有善有惡,又多從事物上看,就有個物在心外。這樣就分為兩邊看了,便會出差錯。無善無不善,性原本如此。領悟得正是時候,只要這一句話就行了,再無內外之別。告子主張性在心內,物在心外,可見,他對性的認識還不夠透徹。』
評析
治理天下是儒家的目標,儒家是入世的;而佛教既是入世的,更是出世的,佛教的最高目標是治理眾生的心靈,使眾生都能了生脫死,超出六道輪迴,進入一個超時空的最理想的世界。 治理天下必然導致爭奪天下,物慾之爭又必然導致人心的敗壞。儒家是企圖以『仁』來教化人心,再依靠被教化的君子、聖人去治理天下,這就是『六道輪迴』,惡性循環;而佛教則是用簡便的教法引導人們捨棄物慾,最終進入一個無物慾的理想世界,這就是跳出了『六道輪迴』,進入一個新的生命循環系統。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類,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是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養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譯文
朱本思問:『人先有虛明靈覺,而後才有良知。比如草、木、瓦、石之類,也有良知嗎?』
先生說:『人的良知,也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如果草木瓦石沒有人的良知,也就不可能成其為草木瓦石了。何止草木瓦石如此?天地如果沒有人的良知,也就不可能成其為天地了。天地萬物與人原本一體,其最精妙的開竅處是人心的一點靈明,風雨雷電、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本一體。所以,五穀禽獸等皆可養人,藥石之類皆可治病。只因同為一氣,所以能夠相通。』
評析
在天上,沒有比日月再光明的;在地上,沒有比水火再光明的;在萬物中,沒有比珠玉再光明的;在人倫中,沒有比禮義再光明的;在人性中,沒有比良知再光明的了。日、月、水、火、玉石皆是自然界中的物體,良知 ( 包括禮、義 ) 則是天理中的準則,物體是依據天理準則而運行、變化的,天理主宰着天地,也主宰着人的心性。順乎天理的主宰就是自然,自然是永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