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9 01:39
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只在未流上救正,便費力了。』
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着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着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息上見了。』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只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廖,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譯文
有人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求人在源頭上用功使性明淨清澈;荀子從流弊上說性,僅在末流上用功救正,如此就耗費精力了。』
先生說:『正是這樣。』
先生說:『用功到了微妙的地方,愈發不能用言語來表達,說理也愈難。若在微妙處過分在意,整體的功夫反會受到蒙蔽,妨礙了。』
『楊慈湖 ( 楊簡,陸象山之高足 ) 並不是沒有見解,他只是執着在無聲無息方面理解認識問題。』
『人在一天時間內,把今古世界都重新經歷了一遍,只是人自己沒有感覺到罷了。當夜氣清明時,人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泊恬靜,這就是羲皇的世界。清早,人的神清氣爽,莊嚴肅穆,這就是堯舜的世界。中午之前,人們禮儀交往,氣象井然,這就是三代的世界。中午之後,人的神氣漸昏,往來雜擾,這就是春秋戰國的世界。逐漸天黑,萬物安息,景象寂寥,這就是人消物滅的世界。學者若能充分信任良知,不被氣所擾亂,便能經常做一個羲皇時代的人。』
評析
【孝經】上說:『高卻不傾危,就能長期保持尊貴;滿卻不外溢,就能長期保持富足。』要能做到這些,其實都在微妙處。這些微妙的地方,好象可以知道,又好象不可以知道;好象可以看到,又好象不可以看到。所以智士賢人處心積慮地去探求它,開始時就能審察秋毫。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嘆先生自征寧藩已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重;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
諸友請問。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
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譯文
薛侃、鄒守益、馬子莘、王汝止陪先生在坐,大家慨嘆先生自征討寧藩以來,天下非議詆先生的人與日俱增。先生讓各位說說其中的原因。有的講先生的功業權勢日益顯赫,因而天下嫉妒的人越來越多;有的講先生的學說影響力越來越大,因而替宋儒爭地位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有的說自正德九年 ( 公元1514年 ) 後,尊崇先生的人越來越多,因而天下排擠阻撓的人也越來越賣力。
先生說:『各位所言,相信很有可能存在,但就我的感覺,各位還沒有談及。』
各位都詢問於先生。
先生說:『我在南京以前,尚有一些言行不符的表現。如今,我確信良知的真是真非,隨手拈來,再也不用隱藏着。現在我終於有了一個「狂者」的胸襟。即便全天下人都講我言行不符也毫無關係。』
恭侃站出來說:『有這份自信心,才是聖人的真血脈啊!』
評析
王陽明37歲之後,思想上又經過了三次大的飛躍。首先是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提出了知行合一之說;繼而提出了『致良知』之說;最後是超狂入聖,主張要成聖,先要成為狂者,然後才能悟道入聖。有一次,他宴請門人,參加者百餘人,酒至半酣,或歌唱,或投壺、或擊鼓、或泛舟,興致盎然,頗有些狂放不羈,任情恣意。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游何見?』對曰:『見滿街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到看你是聖人在。』
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
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
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途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
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譯文
先生教育指點人時,一句話就能感人肺腑。 有一天,王汝止外出回來。先生問他:『在外面看到了什麼?』王汝止答道:『我看到滿街的人都是聖人。』先生說:『你看到滿街人都是聖人,他們看你也是聖人。』
又一天,董蘿石外出回來。他對先生說:『今天看到一件稀奇事。』
先生說:『什麼稀奇事?』他答道:『我看到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說:『這件事太平凡了,有什麼值得驚奇的。』 因為王汝止畢露鋒芒,董蘿石恍然省悟。因此,問題相同答案各異,先生都是就他們的話而啟發他們。
錢德洪、黃正之、張叔謙、王汝中於丙戌 ( 公元1526年 ) 在參加會試的歸途中,紛紛講授先生的學說,有的人相信,有的人懷疑。先生說:『你們扛着一個聖人去給別人講學,人們看見聖人來了,都給嚇跑了,怎麼能講得好呢?唯有做一個愚夫笨婦才能給別人講學。』
錢德洪又談到,如今極容易看出人品的高低。先生說:『怎麼見得?』
錢洪答道:『先生如同泰山在面前,若不知道敬仰,就是沒有眼珠的人。』
先生說:『泰山不及平地廣闊,在平地上又能看到什麼?』先生這一句話,剔除了終年好高騖遠的弊病,在座的諸位無不有所警懼。
評析
王陽明在一次宴請門人狂歌醉飲後,當即賦詩曰:『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外物豈能攖?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鈞天滿太清。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
癸未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
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譯文
明嘉靖二年的春季 ( 公元1523年 ) ,鄒謙之來到浙江問學。幾天之後,先生到浮峰送行。這天晚上與希淵等幾位朋友乘船到延壽寺留宿,大家秉燭夜坐,先生無限感慨。他說道:『江水奔騰,煙柳飄飛,謙之頃刻間就在百里之外了。』
有位朋友問:『先生為何對謙之如此思念?』
先生說:『曾子曾說過:「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這樣的人,和謙之十分相像啊!』
評析
【論語·泰伯】中有段曾子的話,他說的意思是:有能力的卻向無能力的人請教,知識豐富的卻向知識缺少的人請教,有學問的人象沒學問一樣,充實象空虛一樣,即使被欺侮也不計較。王陽明借用這段話來評價友人鄒謙之先生。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復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曰:『此意如何?』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
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
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
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裡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裡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裡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
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過。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着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譯文
明嘉靖六年 ( 公元1527年 ) 九月,先生被朝廷起用,第二次討伐思恩 ( 今廣西武鳴縣北 ) 和田州 ( 今廣西田陽縣北 ) 。即將啟程時,錢德洪和王汝中探討學問。汝中據引先生的話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說:『你認為這幾句話怎樣?』
汝中說:『這句話大概還沒有說完全。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的,那麼,意也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也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也是無善無惡的物。若認為意有善惡,在心體上終究還有善惡存在。』
德洪說:『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本是無善無惡的。但是,人有受到沾染的心,在意念上就有善惡。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修身,其正是要恢復那性體的功夫。若意本無善惡,那麼,功夫也就不消再說了。』
這天夜晚,德洪和汝中在天泉橋陪先生坐,各人談了自己的見解,特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如今,我將要遠征,正想給你們來說破這一點。兩位的見解,恰好可以互為補充,不可偏執一方。我開導人的技巧,原本有兩種:資質特高的人,讓他直接從本源上體悟。人心原本是晶瑩無滯的,原本是一個未發之中。資質特高的人,只要稍悟本體,也就是功夫了。他人和自我、內和外一切都透徹了。另外一種人,資質較差,心不免受到沾染,本體遭蒙蔽,因此就教導他從意念上實實在在為善除惡,待功夫純熟後,污穢徹底蕩滌,本體也就明淨了。汝中的見解,是我用來開導資質特高的人;德洪的見解,是我用來教導資質較差的人使用的方法。兩位若互為補充借用,那麼,資質居中的人都可被導入坦途。若兩位各執一詞,在你們面前就會有人不能步入正軌,就不能窮盡道體。』
先生接着說:『今後和朋友講學,千萬不可拋棄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只要根據我的話因人施教,自然不會出問題。這原本是上下貫通的功夫。資質特高的人,世上很難發現。對本體功夫一悟全透,就是顏回、程顥這樣的人也不敢妄自尊大,豈敢隨便指望他人?人有受到污染的心,若不教導他在良知上切實用為善除惡的功夫,只去懸空思索一個本體,所有事都不切實加以處理,這只不過是修養成了一個虛空靜寂的壞毛病。這個毛病不是小事情,所以,我不能不提前向你們講清楚。』
這一天,錢德洪和王汝中都有所得。
評析
錢德洪 ( 1496 ~ 1574年 ) ,初名寬,字洪甫,浙江餘姚人,時稱緒山先生。在王門中,他是『授業師』之一,待子弟嚴而有禮,教學上因勢利導。嘉靖十一年進士。著有【陽明先生年譜】、【濠園記】等,其主要哲學言論見於【明儒學案】中所錄【會語】和【論學書】等。錢的學說也有『三變』的過程。起初以『為善去惡』功夫為『致良知』,反對王畿的『四無說』而主張『四有說』;而後認為良知是『無善無惡』的,否定了前期的『四有說』;後期則強調『和』,認為『充天地間只有此知。』
( 錢德洪曰: )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廖落。既後四方來游者日進。癸未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徙足所到,無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嘆曰:『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嘗不跳躍稱快。嘗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游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信孚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譯文
( 錢德洪附註: ) 先生初回浙江紹興時,來拜訪的朋友尚不多。後來,四方來問學的人與日俱增。嘉靖二年 ( 公元1523年 ) ,在先生周圍居住的人更多。仿佛在天妃、光相等寺廟中,每間屋子經常是幾十人在一塊吃飯,夜晚沒地方睡覺,大家輪流着就寢,歌聲通宵達旦。在南鎮、禹穴、陽明洞等山中的寺廟裡,不管遠近,只要人能到達的地方,都有求學的人居住。先生每次講學,前後左右的聽眾,經常不少於幾百人。一個月中沒有哪一天不迎來送往。甚至於有人在這裡聽講達一年之多,先生也不能完全記清他們的姓名。每當告別時,先生常感嘆地說:『雖然你們與我分別了,也不會超出天地之間。若我們有着共同的志向,我也可以忘掉你們的容貌了。』學生每次聽講出門時,無不歡呼雀躍。曾聽同門長輩說:『在南京之前,問學的朋友雖不少,但比不上在浙江紹興的多。其中固然因為先生講學的時間久,獲得的信任也就多,但關鍵是先生的學問與日精進,感召學生的機會和開導學生的技巧,自然各有不同。』
評析
錢德洪作為王門『授業師』,受王陽明的思想影響是很深的。後期的錢德洪充分發揮了王陽明的『我的靈明』論,認為天地、鬼神、四時、物只是『知』的虛明凝聚、妙用流行,人與天地萬物的關係是『知』的『合散』,人有『知』則天地『合』,無知則散。心以知為本體。知以心的感應是非為本體,這種感應就是『意』。意所感應的對象就是『物』,意和物的變化作用都不能干擾作為主宰萬物的知的是非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