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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第一(二)

庄子集释作者:郭庆藩发布:懋基

2017-12-24 14:52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此皆明鹏之所以高飞者,翼大故耳。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生〕而营生于至当之外,事不任力,动不称情,则虽垂天之翼不能无穷,决起之飞不能无困矣。

且者假借,是聊略之辞。夫者开发,在语之端绪。积,聚也。厚,深也。杯,小器也。坳,污陷也,谓堂庭坳陷之地也。芥,草也。胶,黏也。此起譬也。夫翻覆一杯之水于坳污堂地之间,将草叶为舟,则浮汎靡滞;若还用杯为舟,理必不可。何者?水浅舟大,则黏地不行故也。是以大舟必须深水,小芥不待洪流,苟其大小得宜,则物皆逍遥。

“且夫”音符。“覆”芳服反,“杯”崔本作杯。“坳堂”于交反,又乌了反,李又伊九反。崔云:堂道谓之坳。司马云:涂地令平。支遁云:谓有坳垤形也。“芥”吉迈反,徐古迈反,一音古黠反。李云:小草也。“则胶”徐、李古孝反,一音如字。崔云:胶着地也。李云:黏也。“称事”尺证反。后同。“其济”子细反,本又作齐,如字。“之生”本亦作主字。“至当”丁浪反。后皆同。

此合喻也。夫水不深厚,则大舟不可载浮;风不崇高,大翼无由凌霄汉。〔是〕以小鸟半朝,决起榆〔枋〕之上;大鹏九万,飘风鼓扇其下也。

夫所以乃今将图南者,非其好高而慕远也,风不积则夭阏不通故耳。此大鹏之逍遥也。

培,重也。夭,折也。阏,塞也。初赖扶摇,故能昇翥;重积风吹,然后飞行。既而上负青天,下乘风脊,一凌霄汉,六月方止。网罗不逮,毕弋无侵,折塞之祸,于何而至!良由资待合宜,自致得所,逍遥南海,不亦宜乎!

“而后乃今培”音裴,重也。徐扶杯反,又父宰反,三音扶北反。本或作陪。◎卢文弨曰:今本三作一,非。“风”,绝句。◎庆藩案:王念孙曰:培之言冯也。冯,乘也。见周官冯相氏注。风在鹏下,故言负;鹏在风上,故言冯。必九万里而后在风之上,在风之上而后能冯风,故曰而后乃今培风。若训培为重,则与上文了不相涉矣。冯与培,声相近,故义亦相通。汉书周緤传更封緤为〔䣙〕城侯,颜师古曰:〔䣙〕,吕忱音陪,而楚汉春秋作冯城侯。陪冯声相近,是其证也。冯字古音在蒸部,陪字古音在之部。之部之音与蒸部相近,故陪冯声亦相近。说文曰:陪,满也。王注离骚曰:冯,满也。陪冯声相近,故皆训为满。文颖注汉书文帝纪曰:陪,辅也。张晏注百官公卿表曰:冯,辅也。说文曰:倗,辅也。陪冯倗,声并相近,故皆训为辅。说文曰:倗,从人,朋声,读若陪位。䣙,从邑,崩声,读若陪。汉书王尊传南山群盗傰宗等,苏林曰:傰,音朋。晋灼曰:音倍。墨子尚贤篇守城则倍畔,非命篇倍作崩。皆其例也。今案说文:培,益也。培风者,以风益大翼之力,助其高飞也。陆氏训重,未明,当从王氏为允。“背负青天”,一读以背字属上句。“夭”于表反。司马云:折也。“阏”徐于葛反,一音谒。司马云:止也。李云:塞也。◎庆藩案:文选刘孝标辨命论注引司马云:夭,折;阏,止也;言无有夭止使不通者也。视释文所引为详。

一、生字依释文及世德堂本改。

二、是字依刘文典补正本补。

三、依下疏文“小鸟决起榆枋”句改。

四、䣙字依汉书改。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

蜩,蝉也,生七八月,紫青色,一名蛁蟟。鸒鸠,鹘鸠也,即今之班鸠是也。决,卒疾之貌。〔抢〕,集也,亦突也。枋,檀木也。控,投也,引也,穷也。奚,何也。之,适也。蜩鸠闻鹏鸟之弘大,资风水以高飞,故嗤彼形大而劬劳,欣我质小而逸豫。且腾跃不过数仞,突榆檀而栖集;时困不到前林,投地息而更起,逍遥适性,乐在其中。何须时经六月,途遥九万,跋涉辛苦,南适胡为!以小笑大,夸企自息而不逍遥者,未之有也。

“蜩”音条。司马云:蝉。“学鸠”,如字。一音于角反。本又作鸴,音同。本或作鸒,音预。崔云:学读为滑,滑鸠,一名滑雕。司马云:学鸠,小鸠也。李云:鹘雕也。毛诗草木疏云:鹘鸠,班鸠也。简文云:月令云鸣鸠拂其羽是也。◎庆藩案:俞樾曰:释文曰:学,本或作鸒,音预。据文选江文通杂体诗鸒斯蒿下飞,李善注即以庄子此文说之。又引司马云:鸒鸠,小鸟。毛苌诗传曰:鸒斯,鹎居;鹎居,鸦乌也。音豫。然则李氏所据本固作鸒,不作学也。今释文引司马云,学鸠,小鸠也,此经后人窜改,非其原文矣。今案释文,学亦或〔本又〕作鸴。说文:鸴,雗鸴,山鹊,知来事鸟,或作雤。尔雅释鸟:鸴,山鹊。作学者,盖鸴假借字。鸠为五鸠之总名,鸴、鸠当是两物,释文引诸说似未分晓。“我决”向、徐喜缺反,李呼穴反。李颐云:疾貌。〔抢〕,七良反。司马、李云:犹集也。崔云:著也。支遁云:〔抢〕,突也。◎俞樾曰:王氏引之经传释词曰:则,犹或也。引史记陈丞相世家则恐后悔为证。此文则字亦当训为或。“榆”徐音逾,木名也。“枋”徐音方。李云:檀木也。崔云:本也。或曰:木名。◎卢文弨曰:今本作崔云木也,与下复,系字误。“控”苦贡反。司马云:投也。又云引也。崔云:叩也。◎俞樾曰:而字下当有图字。上文而后乃今将图南,此即承上文而言也。文选注引此,正作奚以之九万里而图南为。

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故其翼弥大,则积气弥厚也。

适,往也。莽苍,郊野之色,遥望之不甚分明也。果然,饱貌也。往于郊野,来去三食,路既非遥,腹犹充饱。百里之行,路程稍远,舂𢭏粮食,为一宿之借。适于千里之途,路既迢遥,聚积三月之粮,方充往来之食。故郭注云,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故其翼弥大,则积气弥厚者也。

“莽”莫浪反,或莫郎反。“苍”七荡反,或如字。司马云:莽苍,近郊之色也。李云:近野也。支遁云:冢闲也。崔云:草野之色。“三餐”七丹反。“果然”徐如字,又苦火反。众家皆云:饱貌。“舂”束容反。“粮”音良。

二虫,谓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为也。此逍遥之大意。

郭注云,二虫,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且大鹏抟风九万,小鸟决起榆枋,虽复远近不同,适性均也。咸不知道里之远近,各取足而自胜,天机自张,不知所以。既无意于高卑,岂有情于优劣!逍遥之致,其在兹乎!而呼鹏为虫者,大戴礼云:东方鳞虫三百六十,应龙为其长;南方羽虫三百六十,凤皇为其长;西方毛虫三百六十,麒麟为其长;北方甲虫三百六十,灵龟为其长;中央裸虫三百六十,圣人为其长。通而为语,故名鹏为虫也。◎俞樾曰:二虫即承上文蜩、鸠之笑而言,谓蜩、鸠至小,不足以知鹏之大也。郭注云二虫谓鹏、蜩也。失之。

一、抢字依释文原本改,下并同。

二、阙误引文本及江南旧本枋下有而止二字。

三、阙误引文本果作颗。

四、阙误引文本此句上下有彼也二字。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岂跂尚之所及哉!自此已下至于列子,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倾者也。然后统以无待之人,遗彼忘我,冥此群异,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是故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则虽大鹏之与斥鷃,宰官之与御风,同为累物耳。齐死生者,无死无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则虽大椿之与蟪蛄,彭祖之与朝菌,均于短折耳。故游于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若夫逍遥而系于有方,则虽放之使游而有所穷矣,未能无待也。

夫物受气不同,禀分各异,智则有明有暗,年则或短或长,故举朝菌冥灵、宰官荣子,皆如年知,岂企尚之所及哉!故知物性不同,不可强相希效也。

“小知”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并注同。下年知放此。“跂尚”丘豉反。后同。“累物”劣伪反。下皆同。

奚,何也。然,如此也。此何以知年知不相及若此之县耶?假设其问以生后答。

此答前问也。朝菌者,谓天时滞雨,于粪堆之上热蒸而生,阴湿则生,见日便死,亦谓之大芝,生于朝而死于暮,故曰朝菌。月终谓之晦,月旦谓之朔;假令逢阴,数日便萎,终不涉三旬,故不知晦朔也。蟪蛄,夏蝉也。生于麦梗,亦谓之麦节,夏生秋死,故不知春秋也。菌则朝生暮死,蝉则夏长秋殂,斯言龄命短促,故谓之小年也。

“朝菌”徐其陨反。司马云:大芝也。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终始也。崔云:粪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潘尼云:木槿也。简文云:欻生之芝也。欻,音况物反。◎卢文弨曰:案菌,芝类,故字从艸。支遁潘尼以木槿当之,说殊误。◎庆藩案:慧琳一切经音义八十四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三引司马云:朝菌,大芝也,江东呼为土菌,一曰道厨。又御览九百九十八引司马云:朝菌,大芝也,天阴时生粪上,见阳则萎,故不知月之始终。与释文所引小异。◎又案王引之曰:案淮南道应篇引此,朝菌作朝秀。今本淮南作朝菌,乃后人据庄子改之。文选辩命论注及太平御览虫豸部六引淮南并作朝秀,今据改。高注曰:朝秀,朝生暮死之虫也,生水上,状似蚕蛾,一名孳母。据此,则朝秀与蟪蛄,皆虫名也。朝菌朝秀,语之转耳,非谓芝菌,亦非谓木槿也。上文云之二虫又何知,谓蜩与学鸠;此云不知晦朔,亦必谓朝菌之虫。虫者微有知之物,故以知不知言之;若草木无知之物,何须言不知乎?今案王说是也。广雅正作朝蜏,以其为虫,故字从虫耳。“晦朔”,晦,冥也。朔,旦也。◎卢文弨曰:此以一日之蚤莫言,不若以一月之终始言。盖朝生者不及暮,然固知朝矣;暮生者不及朝,然固知暮矣。故晦朔不当从日为解。“惠”本亦作蟪,同。◎卢文弨曰:今本作蟪,系说文新附字。“蛄”音姑。司马云:惠蛄,寒蝉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崔云:蛁蟧也。或曰山蝉。秋鸣者不及春,春鸣者不及秋。广雅云:蟪蛄,蛁〔蟧〕也。案即楚辞所云寒螀者也。蝭,音提。蟧,音劳,又音辽。蛁,音雕。螀,音将。◎庆藩案:御览九百四十九引司马云:惠蛄,亦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故不知岁有春秋也。与释文所引小异。

冥灵大椿,并木名也,以叶生为春,以叶落为秋。冥灵生于楚之南,以二千岁为一年也。而言上古者,伏牺时也。大椿之木长于上古,以三万二千岁为一年也。冥灵五百岁而花生,大椿八千岁而叶落,并以春秋赊永,故谓之大年也。

“冥”本或作榠,同。“灵”,李颐云:冥灵,木名也,江南生,以叶生为春,叶落为秋。此木以二千岁为一年。◎卢文弨曰:案说文云:以五百岁为春,以五百岁为秋。言春秋则包乎冬夏矣,则当云以千岁为一年。下大椿亦当云此木万六千岁为一年,不当云三万二千岁。◎庆藩案:齐民要术灵作泠,引司马云:木生江南,千岁为一年。释文漏引。“大椿”丑伦反。司马云:木,一名橓也。橓,木槿也。崔音橓华,同。李云:生江南。一云生北户南。此木三万二千岁为一年。◎庆藩案:齐民要术引司马云:木槿也,以万六千岁为一年。一名蕣椿。与释文所引小异。

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悬也,比于众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众人未尝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极也。苟知其极,则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故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则羡欲之累可以绝矣。夫悲生于累,累绝则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彭祖者,姓篯,名铿,帝颛顼之玄孙也。善养性,能调鼎,进雉羹于尧,尧封于彭城,其道可祖,故谓之彭祖。历夏经殷至周,年八百岁矣。特,独也。以其年长寿,所以声〔名〕独闻于世。而世人比匹彭祖,深可悲伤;而不悲者,为彭祖禀性遐寿,非我气类,置之言外,不敢嗟伤。故知生也有涯,岂唯彭祖去己一毫不可企及,于是均椿菌,混彭殇,各止其分而性命安矣。

“彭祖”,李云:名铿。尧臣,封于彭城。历虞夏至商,年七百岁,故以久寿见闻。世本云:姓篯,名铿,在商为守藏史,在周为柱下史,年八百岁。篯,音翦。一云:即老子也。崔云:尧臣,仕殷世,其人甫寿七百年。王逸注楚辞天问云:彭铿即彭祖,事帝尧。彭祖至七百岁,犹曰悔不寿,恨杖晚〔枕高〕而唾远云。帝喾之玄孙。◎卢文弨曰:玉篇:篯,子践切,姓也,与此正合。是古读皆然,或据广韵改作音笺,非是。◎庆藩案:神仙传曰:彭祖讳铿,帝颛顼之玄孙,至殷末年,七百六十七岁而不衰老,遂往流沙之西,非寿终也。今案史记楚世家,颛顼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所杀,以其弟吴回后重黎为火正。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彭祖。以世系推之,彭祖乃颛顼玄孙陆终之子,礼所谓来孙也。成疏缘神仙传作颛顼之玄孙,误。释文引王逸楚辞章句,以为帝喾之玄孙,亦非。帝喾为颛顼之侄,名夋。彭祖乃颛顼子称之玄孙,帝喾之侄玄孙也。“特闻”,如字。崔本作待问。“之悬”音玄。“豪分”符问反,又方云反。

一、阙误引成玄英本秋下有此大年也句。

二、解字依下注文删。

三、枕高,释文原本亦误,依楚辞王逸注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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