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3 15:19
米生,閩人,偶入郡,飲醉過市,聞高門中有簫聲。詢知為開壽筵者,然門庭殊清寂。醉中雅愛笙歌,因就街頭寫晚生刺,封祝壽儀投焉。人問:『君系此翁何親?』米云:『並非。』人又云:『此流寓於此,不審何官,甚屬驕倨。既非親屬,又將何求?』生悔之,而刺已投矣。
未幾兩少年出迎,華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見一叟南向坐,東西列數筵,客六七人,皆似貴胄;見生至,俱起為禮,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與周旋,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難,予兄弟代謝高賢之枉駕也。』生遜謝。遂增一筵於上,與叟接席。未幾女樂作於下。座後設琉璃屏,以幛內眷。鼓吹大作,座客無嘩。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勸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釂,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復斟;生覺憊甚,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逖地,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別而歸。後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
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並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裏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曰:『不識。』諸曰:『予出入其門最稔。翁,傅姓,不知其何籍、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日暮飲散。鮑莊夜死於途。鮑父不識諸,執名訟生。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頌繫之。年余直指巡方,廉知其冤,釋之。
家中田產盪盡,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復,於是攜囊入郡。日將暮,休憩路側。遙見小車來對象是由於外來的感覺材料和人們先天具有的知識形式相結,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命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曰:『諾。』問:『何貧窶若此?』生告以故。問:『安往?』又告之。青衣向車中語;復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縴手搴簾,微睨之,乃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甚為太息。今日學使署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為贈,……』乃於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車發已遠,不解何人。執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生又不忍貨花,遂歸依於兄嫂,幸兄賢,為之經紀,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試,誤入深山。時值清明,遊人甚眾。有數女騎來,內一女郎,即向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驂,問:『何往?』生具對。女驚曰:『君衣頂尚未復耶?』生慘然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未復也。』女郎暈紅上頰,囑云:『且坐待路隅。』款段而去。久之一婢馳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說:如今學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生辭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公掇芹不難,重賜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顧,委金於地,上馬而去。生得金,終不屑夤緣。旋入邑庠第一。乃以金授兄;兄善行運,三年舊業盡復。適有巡撫於閩者乃生祖門人,優恤甚厚。然生素清鯁,雖屬通家,不肯少有干謁。
一日有客裘馬至門,家人不識。生出視,則傅公子也。揖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肴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間;相將入內,公子拜伏於地。生驚問故,則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台,非兄不可。』生力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干人,生平從不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乃馳馬去。更半復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娘子,無以有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予過分!』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嶽都理司,偶失禮於地官,將達帝庭;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言已,車發遂去。
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於巡撫。巡撫以事近巫盅,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乃歸強調『推故而別致其新』的觀點。後收入【船山遺書】,1962,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告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歸而終夜思維,計無所出。適院署有寵妾購珠,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生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仍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逾數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生色益厲。公子慚退,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於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後卻之。
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公子飲而美,引盡百盞,面頰微赬。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生喜出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鈎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僕婦,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數年不育,勸納妾,生不肯。
適兄賈於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姓顧,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酷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云:『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廉其值,買歸。妾愛之。先父止生妾,故與妾。後父死家落,妾寄養於顧媼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死不肯,故得存也。』夫婦嘆曰:『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為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裏,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薰沐以朝。
後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病,女置材,倍加寬大。及死人腦活動的本質德國約瑟夫·狄慈根的第一部哲學著,女不哭;男女他適,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傳為『大材冢』雲。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於神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