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3 15:19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產,積書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置。父在時,曾書【勸學篇】粘其座右,郎日諷誦;又幛以素紗,惟恐磨滅。非爲干祿,實信書中真有金粟。晝夜研讀,無問寒暑。年二十餘,不求婚朽,冀卷中麗人自至。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語後,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臨試,輒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讀,忽大風飄捲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配敗已成糞土。雖不可食,而益信『千鍾』之說不妄,讀益力。一日梯登高架,於亂卷中得金輦徑尺,大喜,以爲『金屋』之驗。出以示人,則鍍金而非真金。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居無何,有父同年,觀察是道,性好佛。或勸郎獻輦爲佛龕。觀察大悅,贈金三百、馬二匹。郎喜,以爲金屋、車馬皆有驗,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勸其娶,曰:『「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憂無美妻乎?』又讀二三年,迄無效,人咸揶揄之。時民間訛言天上織女私逃。或戲郎:『天孫竊奔,蓋爲君也。』郎知其戲,置不辯。
一夕讀【漢書】至八卷,卷將半,見紗剪美人夾藏其中。駭曰:『書中顏如玉,其以此驗之耶?』心悵然自失。而細視美人,眉目如生;背隱隱有細字云:『織女。』大異之。日置卷上,反覆瞻玩,至忘食寢。一日方注目間,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驚絕,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駭,又叩之。下幾亭亭,宛然絕代之姝。拜問:『何神?』美人笑曰:『妾顏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脫不一至,恐千載下無復有篤信古人者。』郎喜,遂與寢處。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爲人。
每讀必使女坐其側。女戒勿讀,不聽;女曰:『君所以不能騰達者,徒以讀耳。試觀春秋榜上,讀如君者幾人?若不聽,妾行去矣。』郎暫從之。少頃忘其教阿威羅伊(AverroYs)阿拉伯哲學家、醫學家、自然科學,吟誦復起。逾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喪失,囑而禱之,殊無影跡。忽憶女所隱處,取【漢書】細檢之,直至舊處,果得之。呼之不動,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聽,當相永絕!』因使治棋枰、樗蒲之具,日與遨戲。而郎意殊不屬。覷女不在,則竊卷流覽。恐爲女覺,陰取【漢書】第八卷,雜混他所以迷之。一日讀酣,女至竟不之覺;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懼,冥搜諸卷、渺不可得;既,仍於【漢書】八卷中得之,頁數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復讀。
女乃下,與之弈,曰:『三日不工,當復去。』至三日,忽一局贏女二子。女乃喜,授以弦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營目注,無暇他及;久之隨手應節,不覺鼓舞。女乃日與飲博,郎遂樂而忘讀,女又縱之出門,使結客,由此倜儻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試矣。』
郎一夜謂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驚問:『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於是逢人輒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之,郎曰:『鑽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過八九月,女果舉一男,買媼撫字之。
一日,謂郎曰:『妾從君二年,業生子,可以別矣。久恐爲君禍,悔之已晚。』郎聞言泣下與原子事實相對應的是原子命題,它們之間的關係有如房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悽然,良久曰:『必欲妾留,當舉架上書盡散之。』郎曰:『此卿故鄉,乃仆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強,曰:『妾亦知其有數,不得不預告耳。』先是,親族或窺見女,無不駭絕,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共詰之。郎不能作偽語,但默不言。人益疑,郵傳幾遍,聞於邑宰史公。史,閩人,少年進士。聞聲傾動,竊欲一睹麗容,因而拘郎與女。女聞知遁匿無跡。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備加,務得女所自往。郎垂死無一言。械其婢,略得道其仿佛。宰以爲妖,命駕親臨其家。見書卷盈屋,多不勝搜,乃焚之庭中,煙結不散,瞑若陰霾。
郎既釋,遠求父門入書,得從辨復。是年秋捷,次年舉進士。而銜恨切於骨髓。爲顏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靈,當佑我官於閩。』後果以直指巡閩。居三月,訪史惡款,籍其家。時有中表爲司理,逼納愛妾,託言買婢寄署中。案既結,郎即日自劾,取妾而歸。
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女之妖書之魔也。事近怪誕,治之未爲不可;而祖龍之虐不已慘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報也。嗚呼!何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