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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 醋意深全不說破

金雲翹傳作者:青心才人發佈:一葉知秋

2018-2-24 13:18

詞曰:

恩愛場中難著假。慢道夫妻,且說三分話。吐吞半語令人訝,藏瞞一字知為詐。

負罪若能陳且謝,憐念真情,尚可希圖罷。如斯掩掩與遮遮,翻教白日成長夜。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小姐自拔會束芻門牙之後,再無一人敢談娶妾一事。過了年余,竟若無聞。束生為此事也托心腹來探問訪察,並無一些風聲。腳色回報束生,束生心中甚喜。對翠翹道:『我娶了你一載有餘,我着人到家中去探訪,大娘竟不知道,你說瞞得好嗎?』翠翹道:『人行草動,鳥飛毛落。臨淄如此驚官動府,難道家中竟沒有一些風聲?且事經一載有餘,如此之久,難道人言竟沒有半字走漏?竟若不聞之說毋乃有詐乎?』束生道:『卿亦料得是。但他來往音信,並無一字像知道的,難道這也不足憑信?』翠翹道:『事雖如此,我終不能無疑。郎居臨淄已久,乘大娘風聲未覺,回家去探望一番。若有甚話說,也好調停;無甚話說,也去安頓人心。

若使旁人搬嘴,便多事矣。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於色,大喜不見於形。這等人胸中挾持,大包舉宏,機深慮遠。說起來我甚怕他。郎君忠厚沉潛,恐非智多星對手也。束生道:『正是。他替我恩愛最投,自結縭以來,曾無半言參商拂逆。然吾實憚之如虎,言辭笑色俱不敢輕褻者。反思其生平行事,夫婦之間,並無一毫不堪之處。而此心之所以獨歉者,以其舉止莊嚴,行事不苟,如見神明,不敢放肆耳。

久欲回去,以觀其知否之情。因卿初娶,不忍遽別耳。』翠翹道:『他安,我方得安,安渠正所以安我。不乘此時未發之初,你自去調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

你那丈人丈母,怕不責你個停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願一家和合,上下安平,則此後日正長也。』束生道:『如此,則卑人放心去矣。』

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隨人去見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天長,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門已久,也該家去一望,安頓大娘子的心,免使旁人議論。你貪戀這邊,觸了那邊,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束生道:『他也勸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這般說,明日是出行日子,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盤纏,雇牲口,打發束生起身。

束生回見翠翹,道及父親之意。翠翹道:『妾見亦如是也。』當夜整酒,為束生送行。翠翹道:『郎君此行,須要善於安慰。明年此日,妾望郎歸也。』言罷,悽然淚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必然就來,不致卿懸望也。』

翠翹道:『你一別故鄉,今經一載有餘,方得言旋。歸家半年三月,即要出來,大娘豈不動疑?一疑則事端開矣。郎雖戀妾,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束生悲咽不勝,翠翹血淚交流。束生道:『無限風波,方才寧貼;有限姻緣,遽爾遠別。即鐵石人,亦寸寸肝腸斷也!』翠翹亦灑淚道:『君家恩愛夫妻,因妾拋離一載有餘,安罪擢髮莫數矣。承郎恩愛,報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日之願也。但時窮勢急,再不容遲,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殺碎矣!』乃相對而泣。

束生道:『向讀江淹之賦,不見其可悲;今日輪到自身,覺言言俱淚也。』翠翹道: 『情之所感, 魚鳥能通,況人耶?江淹【別賦】,即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賦】,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也。詩以紀事,如此遠別,不可無言。各述所懷,以記今日之別。』翠翹道:『郎請先題,妾附驥昆。』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

詩曰:

含情傷別遠,樽酒暫留連。

故國今將返,他鄉日漸偏。

帆張河上路,馬闖渡頭煙。

兩地思千裏,深愁望眼穿。

翠翹看了道:『其情悲,其意遠,不減江淹【別賦】。妾拈【今夕何夕】十首,以廣之。』

其一:

今夕是何夕,郎君賦壯遊。

妾在家中頻計日,問君何日大刀頭?

其二:

今夕是何夕,情傷惜別難。

一曲驪歌兩行淚,送君明日出陽關。

其三:

今夕是何夕,傷別不成歡。

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復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

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

兩地江山萬餘裏,不知何日是舊期。

其六:

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

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

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

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

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

月圓月缺止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

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

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

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生道:『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泫然流涕,幾欲失聲。翠翹氣咽不能語,久之,道:『郎毋作兒女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聞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乎?』

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傷至此。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嘆。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翠翹道:『郎言及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羈旅程途,以過傷之體冒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滿斟一鍾,遞與束生道:『願郎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束生接過酒來道:『喉間哽咽,實飲不去。』翠翹道:『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乃吟古詩一絕雲。詩曰:

千裏不為遠,十年歸未遲。

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翠翹喉音清絕,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詩那裏解得我愁煩,徒愈增我抑鬱耳。』翠翹道:『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束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 我待欲睡也。 』翠翹道:『只恐春色惱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了。』翠翹道:『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束生攜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翠翹道:『流水未乾人未老,他年依舊駕銀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捨,尤雲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罷。正是: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徵車已送催矣。此時再不能留戀,別酒三杯,保重二字,含淚而行。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翹遂不能運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束生將行李發完,又走進來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深深一揖,淚流滿臉。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親朋,上馬南回。

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船竟往無錫。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束生到了自家門首,恐伯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裏,不免有些忐忑。但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大著膽,放開心走將進門。

這束生自母死後, 就是宦小姐掌管家業。 丫頭忙報小姐,小姐連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來了。』束生連連作揖道:『久別久別。』小姐道:『店中俱好嗎?

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生意茂盛。岳父岳母安嗎?』小姐道:『好的。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來服侍我,不知幾時方討的中意的送來哩。前有書一封,白鏹一百,寄與相公買書籍的;潞綢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謝,已收了。』小姐分咐廚下整酒,與相公洗塵。那些家人小廝,丫頭媳婦,一齊俱來磕頭。此夜盡歡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其恩愛自不消說。束生起初還怕他曉得,打點些誥言回覆。

若問起此事, 便直頭說個明白。 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題破。忖道:『他既不曉得,正好瞞他。我若說明,倒是剔牙齒惹風了。』又想道:『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 此言亦是。 遲一日便不好說了,待我替他講個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歡天喜地,忽然說起這樁公事,他若賢慧,體諒到丈夫方回家,不與我理論便好。萬一一個鬼頭風發,變了臉,鬧將起來,成何體面?今日且睡了,明日打聽手下人,內中若有些知覺,再講未遲。若是竟不曉得,且瞞着又作計較。』

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看官,你道後來許多事,都只因少了這一說。所以,天下事到該講的時候就要講,失時不講,便錯過了,後日想着要講,輪不到你了。

束生次日上下一訪,並無一些兒風聲。一老僕道:『半年前飛傳此事,小主母不信。束芻自臨淄回,真情盡吐,小主母知得,大怒道:「奴輩離間家主,情理難容。」拔去四個門牙,其說遂息,再無一人提起。小主母談笑自若,卻不象個知道的。相公當時就該以書信相通,再不然娶定之後也該與聞。如今年深日久,竟不提起,相公若說,又是討氣惱了。』束生點頭道:『說得好,則索瞞到底罷了。』老僕道:『如今議論也定了,那個敢復開此口?況相公幾千裏,要瞞也盡好瞞得。』

束生遂決了主意,竟不提起。

在家中過了兩日,收拾禮物,到丈人家去探望。丈人往京中去了,丈母接着,歡天喜地。束生拜別回家,暗忖道:『此事真做得機密,兩家竟若不聞。只是一件,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拿定我不娶妻。又道我娶妾必不瞞他,所以人言紛紛,他獨信不疑。但自今以往,疑端再令他開不得的。疑端一開,則無所不疑。把從前篤信我的念頭都化作一三其說了。』自後,凡事倒去取信於宦小姐,小姐亦待之以誠心,二人極其恩愛。

一夕,小姐對束生道:『妾非有見解,幾為匪人離間矣。前束芻自臨淄回,想是見相公接子妹陪酒,歸家遂流言相公娶妾。我道娶妾又非犯法事,相公自然與我得知。夫婦之間向來相信的,何獨做此藏身露尾事?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其說方止。細問,然後招道:「是我見相公請客接娼妓耍子,並不曾說娶妾之事。」你道這奴才可恨麼?』束生面紅,躊躇不安,勉強道:『因請人客,呼妓有之,娶妾豈有不聞於賢妻之理?』小姐道:『此事我自能諒之,相公何用不安?』束生被他這一棒打住了,再不好認這個犯頭。夫婦恩愛意濃,只是束生丟翠翹不下。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看看又是一年。束生對宦小姐道:『別了父親一載,欲去一探望。回來起服,就要科考了。』宦小姐界面道:『郎君不言,妾正欲催郎起身。公公年尊,孤客在外,相公又在丁艱,正好代親之勞,管理店中生意,亦可兼看書。做人家的事情那裏托得人的。可曾卜得吉日麼?妾為相公餞行。』束生道:

『後日吉期,將欲起行。』宦小姐道:『大丈夫出門,揀了後日便是了,有甚疑難遲滯不決。』即分咐僕從們討船,後日相公北游。束生心中十分歡悅,次日去拜別丈母,回來小姐整酒話別,暢飲而罷。第三日別了小姐,登舟解纜,往鎮江而發,按下不題。

且說宦小姐打發了束生出門,即便乘轎回娘家。見其母道:『束生去矣,我欲以勢擒那婢子來,取他的氣。又恐耽妒婦惡名,傷夫婦和氣,所以佯為不知耳。他如今去了,我欲定一策,魆地拿來做了丫頭服侍,只說是爹爹討把我的。叫束生回來,一堂聚首。他認又認不得,說又說不出。在我拔去眼中釘,而無女平章之譏;在彼受飢狸悲鼠之愚,而甘男妾婦之羞。乃遂此衷。』其母道:『束生不出門,還好運籌。今彼已先行,雖有計策,何能預為?』小姐笑道:『兒籌之熟矣。臨淄乃海岱之邦,若能沿海而去,不用十日可往返矣。郎未到半途,吾事已濟。吾家宦鷹宦犬,乃海上居民,深明海道,吾授以計,必然可擒。』

正是:

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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